妖族死后, 魂魄自灭,不受冥界管束。
一般来说,妖进不了幽冥府;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妖与凡人相恋, 凡人寿命短暂, 阳寿尽时不得不坠入轮回, 妖为与恋人续缘,便创下此等出入幽冥府的法阵。
后来流传甚广,离未也是在幼时学艺, 从祖奶奶的画卷背后看到的。
却不想而今派上了用场。
灰蒙一片,极目远眺,只有黑色的怪石嶙峋, 天与地的界限并不分明。
离未循着尾巴的方向急速奔跑, 每踏出一步,地底便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呜咽。
阿随做错了什么,要到这样的地方来?
“哟,那小狐狸找来了。”
忽地在呜咽的风声里传来某人的戏谑,离未却不敢停下脚步。
他这次, 终于无限地接近了,他的阿随。
虚空却划破一道长裂缝, 离未来不及躲避,便被那裂缝吸入进去。
再茫然定神, 一眼便看见那倒在地上浑身血污的少年。
白衣被血染得都看不清颜色了。
化人形, 运灵力于掌, 飞出红线, 少年被离未轻卷入怀中。
青丝散乱, 脸色苍白, 身体全然没有了柔软的温度。
像他刚捡到少年的那时,少年是块冰冰凉的石头。
没关系,抱怀里带回去,捂暖和了就好。
离未打横抱了单薄如纸的少年,似乎稍一用力,他便会碎在离未怀里。
“阿随,我们回去。”
轻而珍重地在少年额头印下一吻,瞬时狐尾四散,如同火莲绽开在黑石之上,挡住四面而来的杀意。
在他方才全然没心力注意到的两侧,那戏谑声音的主人轻笑:“好歹我们还在呢,这么等不及和你的小神仙回去卿卿我我?”
另一边,黑袍子的青年面露不忍,叹息着:“他元神已碎,魂飞魄散是早晚的事,你带他回去也是无解。”
“我有我的法子,不劳二位操心。”离未冷冷地扫视了二人一眼,那戏谑者亦是身着白衣,不过没杨随万分之一的风骨,倒是扎眼得慌。
“哎哟哟,硬气得很呢。”白衣者抬一抬手指,便在空中虚划一下,冷光离弦般冲离未袭去,眼看要化为绳索将他束缚。
灰色的光刃将绳索斩断,离未向后躲闪,那黑袍者顺势在他面前建起了一堵严密的灰墙。
“明昭,放他们走吧。”黑袍者紧锁着清俊的眉头,“那山神已熬过神罚,你也应该消气了,又何必再为难于他呢?”
“我可没为难他。”白衣者无辜地举起双手,“只是他自己不争气,没那么快没魂飞魄散,我就想正好借此试一试你地界的轮回境。”
“你不会那么小气吧,箫箫?”
“我说过,我不会掺和你的赌局。”黑袍者闭了眼,离未感到身体被一个无形之力托起,他下意识搂紧杨随,却听黑袍者说,“所以你,没有向我提出打开轮回境的资格。”
“放他们走。”
黑袍者话音刚落,托住离未的那股力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道冷光化为的绳索,令他不得已单膝磕到地面。
幸好阿随在怀里,没被摔到。
“你以为你是谁,冥王大人?”白衣者嗤笑道,讪讪地放下手,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巨大的威压便以他为圆心,瞬间扩散开来。
离未动弹不得,只得先护着杨随,内里调动灵力,试图从这威压中找到一丝突破的口。
“那便是小神冒犯陛下了。”黑袍者也一动不动,一道血线滑过他青白的嘴角。
“唉,箫箫,你又何苦去破我的威压呢?”白衣者缓步过去,看上去很心疼,慢慢拿衣袖去擦他嘴角的血丝,“看把你自己弄伤了,我该多心疼。”
黑袍者避不开他,只能由他摆弄,“陛下,您到底是想怎样?”
“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嘛,借你轮回境一用。”白衣者嘻嘻笑道,袖子染了血污也不在乎,“卖你个面子,我只把那小神仙丢进去,放小狐狸一马。”
“够仁慈了吧?”
“陛下莫要再说笑了。”黑袍者拿下白衣者触到自己唇边的手,面色沉静而绝望。
离未挣开冷光的绳索,衣料被划破道道血口子。
他顾不上这些,只集中精神将全部灵力调动,却还未来得及去冲破威压,怀中蓦然一空,杨随被那白衣人扼了脖颈,身形在半空摇摇欲坠。
“阿随!”嘶吼间,离未掌心飞出千万缕红线,如刀如剑向那白衣人袭去。
白衣者只是微微转了眼,威压再次加重,红线无力地碎在半空,离未头都抬不起。
“都说了,放你一马。”白衣者冷冷道,“不要不识抬举。”
“落箫,开轮回境。”
口腔里漫着血的腥甜味,身上的骨头好像断了好几根。
经脉也开始断裂地疼痛。
离未下意识按着腹部,那根肋骨是完好的,还在汩汩地涌着暖意。
阿随......离未咳出一口淤血,忽地肩头轻松了些许。
他抬了头,一扇雕着古怪花纹的漆黑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散发着幽幽青光。
白衣人抬了手,无形的灵力将杨随脖颈扼住,毫不留情地将他扔入青光里。
门,吱吱呀呀地合上。
离未咬了牙,在犬齿碎掉的霎那,再断一尾,替他自身顶住威压。
这一次,他不能再抓不住他了。
红色的狐狸犹如离弦的箭矢,飞扑进那大门里。
“回来!”黑袍者疾呼,奈何眼前只留飞溅的血花。
白衣者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轻柔地将他眼睛捂了,半是抱怨半调侃道:“真是,动不动就断尾巴,他们九尾一族都喜欢这样。”
“但那妲己姑娘到底还是被你们杀死了。”黑袍者声音颤抖。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箫箫。”白衣者委委屈屈,“我那时都输了赌局,上哪儿去杀她呢?”
“我到底还是算仁慈,可不像我那两位‘前任’。”
“还有啊,箫箫,你以后一直保持这个形态,行不行啊?”
“你说说你这么好看,干嘛非扮老头子呢?”
嘶,浑身上下散架般疼痛。
离未的意识慢慢聚拢来,第一时间便是感应杨随的所在。
幸好,离得不远。
但离未不敢松懈,硬扛着疼痛站起身来,拖着伤痕累累的尾巴,在草地上缓慢前进着。
一步一血印,却是连人形都变不回来。
幸好那肋骨撑着他,幸好杨随撑着他。
见到阿随,什么事都会变好起来。
这是一个人类聚居的小村庄,离未知这里不是罗浮山,他这原形过于张扬,会引来不怀好意的关注。
阿随说,在别处,一定记得好好保护自己。
可明明自己比阿随年长,阿随还事事为他操心。
都怪自己不够聪明。
要是他再聪明点儿就好了,至少能够知道楠漨阿随因为什么被带走。
而且知道了,他也许可以和阿随一块承担伤痛呢。
也不至于让阿随变成那种气息奄奄的模样。
小心翼翼避开人群,离未一瘸一拐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
他打算先看阿随一眼,而后再去寻地方养伤。
那两个不知来历的神仙说,阿随元神碎了,很严重的样子。
不怕的,不怕,他还有七条尾巴,一定一定能救回阿随。
终于,离未一点点挪出了小巷,来到河岸边那间孤孤零零的茅草屋前。
悄悄地溜进去,不能被发现了。
离未此时竟有些宽慰,为自己裹了层层泥土和灰尘的皮毛,可以为他进门做一些视觉上的掩护。
厅堂,卧房,厨房;离未艰难地跨过土砌的门槛,再回头看看有没有血迹不慎沾染地面。
还好外伤已然结疤,而且他足够小心。
呼,到了。
哪怕仍是在密闭室内,离未却在看到柴房门的一瞬间,感觉空气都轻飘飘了起来。
不过,门被锁了。
离未舔了舔断牙,轻声念起开门的诀。
灵力微弱,便是连这一简单的诀都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堪堪念完。
“吱呀”,门锁开了。
他在尘土飞扬与摞得不甚齐整的柴堆里,看见那黑眼白肤的娃娃。
只不过像在泥巴地里打了个滚,衣衫破破烂烂,浑身都脏兮兮的。
娃娃抬手指了指他,瞬间眉眼都是笑。
“小狗。”娃娃说。
不是小狗啦,离未越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近他。
是你的狐狸。
“送走天帝后,我调动这千世镜去看轮回境里的情况。那时小狐狸便已找到第一世的你,奈何他身上的伤太重,而在轮回境那地方又没充沛的灵力可以供他修养,所以一直到你轮回完十世,他仍是无法很好地调动自身灵力。之后为能帮你救你,还用了些伤身耗命的法子。”
“而你是被惩罚去轮回境里的罪神,自然也不复神之身份,十世都只是肉体凡胎,凡人所遭受的生老病死,全部在你身上来了一遍。”
“天帝想以此消磨掉你的元神,让你彻底魂飞魄散。”
“不过现在想来,幸好那小狐狸不顾一切,追随你去了轮回之境。”
那娃娃,八九岁的模样,但嘴角挂着唾液,陷到柴堆里都不知起身,只一个劲儿地指着离未说:“狗,小狗。”
离未隐隐猜到娃娃被锁在柴房的原因,忍着浑身的疼痛踩上那吱吱呀呀的柴堆。
他想抱抱孩子,但奈何化不了人形,皮毛上也是血块和泥土。
孩子却欢欢喜喜地张开胳膊,说:“小狗过来。”
离未是向来无法拒绝杨随的。
他终是钻进孩子怀里,用脑袋蹭蹭孩子的破旧且发酸的衣襟。
孩子轻轻搂住他,抚着他并不光滑且血迹斑斑的皮毛。
到底是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说:
我下手真狠,这接下来还有九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