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面对这位酗酒案主,杨随努力使自己表情自然,以掩饰对这乱糟屋子和刺鼻酒精味的不适与厌恶。
社工专业素养之要对所有案主都要一视同仁,不得带有轻蔑、厌恶等偏激情绪,可以不认同案主的做法和观念,但对他的选择保持一定的尊重。
督导显然比杨随更得心应手些,自自然然地坐定,而后询问案主最近的情况。
而那案主大咧咧地往边上的矮沙发一倒,“我觉得你们的干预对我的效果不是很明显,就有的时候还是会管不住自己想喝酒。”
“啊,那这确实是我们工作的不到位。”督导不徐不疾地顺着他话头道。
案主一下来了劲儿,“其实这个问题吧,也好解决。你们让那阿倩晚上陪我说说话,我晚上不孤独了就不会喝酒了。”
所以有时杨随想,果然还是做个小人好些,当即能动手就不吵吵。
但他不能,他和督导都不能。
“但晚上八点过后,我们的社工已经下班了,在那个时间段里她有权休息,不用工作。”督导说道,杨随还是觉得语气委婉了点儿,没直说案主就是个晚上给人姑娘打骚扰电话的变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那是想要戒酒吗?
不,他就是馋人家姑娘身子,他下贱!
“那你们不工作,就把我这委托那么放着?”案主挪了挪壮硕的身子,语气不善道。
“工作时间,我们自然会帮您处理问题。”杨随开口道,“而且我们工作时间也不短,整个白天社工站大门敞开,欢迎您进站咨询。”
“想要和别人聊天,在那个时间段里,尽管聊,我们也奉陪到底。”
“和你们聊有什么意思......”案主嘟囔了句,随即梗了梗脖子,说,“我白天也有工作,晚上才空闲下来,那时候想找人聊天不行吗?”
“也行,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您,我陪您聊。”杨随顺坡而下,接得又平又稳。
案主脸色当即黑如锅底,正要发作,却被杨随再次打住。
“先插个题外话,您昨天给阿倩打电话已经被她录了音,您的语音里完全没有关于戒酒的咨询,几乎全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想如果您乱来的话,我们是否可以把这份录音交给警察同志,让他们来判断您这是咨询问题还是骚扰电话?”
“不过,目前为了保护您的隐私,我们并没有将录音公布,您大可放心。”
杨随嘴角微勾,一字一句道。
上衣口袋的狐狸动了一动,杨随收到他颤巍巍的心念:“阿随,你说这话好可怕......”
“没事儿,也不是在吓你。”杨随用心念回,面上波澜不惊,做好案主暴起怎么安稳制伏他以及保护督导的准备。
不过,也许是看他们有两个人缘故,案主握拳爆出青筋,仍是没有动手。
嗯,这个还算带点儿脑子,杨随想。
却听案主冷声道:“私自录我的电话,还不给我提供应有的服务,这应该违反你们社工的相关规定了吧,我可以投诉你们站子。”
“先生,让我们一起回忆下督导刚刚说的话。”杨随忍住不叹息,“按照规定,晚上八点后,社工下班,不再接手任何委托。在下班的时间段,阿倩就只是阿倩,不是社工,你给阿倩打电话,那就算是骚扰。”
“而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大半夜被陌生男子打电话,可不就要多留个心眼?我个人觉得这算是正当防卫,如果说的不对您可以自己去查法条。”
“至于您那么需要晚上有人跟您聊天,还是那句话,您可以找我呀,您也听出来了,我话多,保管跟您聊一宿还不带歇的。”
好的,话题又被绕回杨随的主场,这次杨随语气并没有那么强硬,反而热情洋溢,犹如春风拂面。
对面案主动也不敢动。
督导坐旁边都憋不住笑。
“你,你下班不也是要休息的嘛?”好半天,案主憋出这么一句话。
“害,这多大个事儿,就当我俩交个朋友嘛,您那时候也别把我当社工,咱就哥俩好好聊聊。”杨随手一挥,张口就来丝毫不畏,“和哥们聊天,聊一宿都当是休息嘛。”
案主再次被回怼,因语言难以组织而陷入短暂的沉默,不由得低了头。
督导便适时道:“如果您愿意,我们这就安排小杨成为您的负责社工,您别小看这孩子,经验可丰富着呢。”
“不用了。”案主咬牙切齿,“我撤案。”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杨随装模做样地蹙一蹙眉,“不过还是尊重您的意思,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白云社工站找我啊。”
“人家可不想再看到你了。”兜里的离未悠悠道。
“害,这多大个事儿。”杨随回复狐狸,“有困难还是得找社工嘛,毕竟我们是专业的。”
华灯初上,杨随送督导回住处。
杨随说,明天他代替阿倩去做居民调查,这两天阿倩都被骚扰,没休息好。
“而且明天,应该是调查到她案主这栋楼了,我们尽量还是别让她再接触到那案主。”
“现在应该算是前案主了。”督导松了口气,“我也嘱咐了苗苗,这段时间上下班尽量和阿倩一块走。”
“嗯,那就再好不过了。”杨随点点头。
秋夜里,风微凉,他抬了眼,正瞧见高楼间隙间悬着一弯钩月。
像狐狸的眼睛。
倏忽胸前口袋一空,肩膀便搭上了一条胳膊。
他们走出督导住处老远,四下小巷空荡无人,离未此时变化出来,倒也不出意外。
“你在想我。”离未说,细长眼里是欢喜与狡黠。
“瞎说。”杨随故作嗔怪,却不看他,“我在想那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一定是块蛮好吃的琥珀糖。”
“但月亮太大只,你摘下来了,也吃不完。”离未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何况你又不喜欢吃糖。”
“哦,你又知道了。”杨随拖长声音,偷偷用余光瞥着狐狸侧脸,却正好离未收了目光看回来,视线相错的霎那,嘴角噙笑。
“我就是知道啊。”狐狸说,“我还知道,你明明是在想我,却还是望着月亮。”
杨随没搭话,却还是忍不住笑,夜风凉,有只人形暖炉挂身上,倒是惬意得很。
搞不懂,为何明明就在身侧眼前,却还是会动心想念。
“不过,我还是会偶尔吃吃糖的。”杨随说。
“嗯?”离未偏了头。
“为了陪某只狐狸。”这是这两天杨随想起来的片段。
小狐狸红了脸,“我也没吃多少啦,就一点点。”
“一点点也会牙疼啊,疼得眼泪汪汪,整夜整夜都睡不着。”杨随说,拆着狐狸的台。
他发现自己渐渐对前世的记忆淡然了起来,可以用闲聊的语气,和狐狸平静地聊起。
像聊着从前以往,他们一块经历的事情。
他渐渐地,没法把自己和前世再分别开来。
他是前世,前世也是他。
这么一想,杨随心上的锁链哗啦啦开解,他感到一阵轻松,却很快又是一阵迷茫和空落落。
所以,他自己到底是谁呢?
回住处的途中,路过小区的小卖店,门窄且矮,老板是一对老夫妻。
平时杨随就经常来他们店,买点零食纸巾什么的,也不是说特意照顾老人们的生意,只是路过了顺便。
和离未一块低了头,钻进卷闸门里,杨随熟络地和老爷爷老奶奶打招呼,让离未自己在架子前挑选糖果。
“这么晚了,还不打烊休息啊?”杨随问,笑着在爷爷眼前招招手,“我看爷爷都打瞌睡了。”
“你别管他,他睡一会儿就又醒一会儿的。”老奶奶眯眼笑,“而且刚过八点,你们有些小年轻还没下班呢。”
“您也别跟我们比啊,该休息的还是得休息。”杨随笑笑,再转眼,离未拎了两袋包装粉嫩的软糖过来。
“想要这个。”狐狸轻声说。
倒蛮有少女心的。
杨随接过,递给奶奶算钱,自己在衣兜里掏钱包。
“一共......十一块。”奶奶眯着眼看了一阵子,慢吞吞说出一个数字。
杨随知道这种糖在外边超市卖十一块钱一袋,便不动声色地给了二十二的纸币过去。
奶奶把眼神不太好,但好歹知道这有三张钱。
“十一块钱呢,你怎么给我多给了一块?”说着,奶奶要把一张纸币退回。
杨随连忙道:“我给您的是两张五块一张一块的,没多给。”
“哦哦,你这孩子,给的时候说清楚嘛。”奶奶收下钱,“奶奶年纪大了,看什么眼睛都不好使喽。”
“主要是天黑了,光线不大好。”杨随说,把糖拿过来递回给离未,“对了,奶奶,你们门口的路灯已经修好了,那群小年轻回来得再晚也看得见路。”
“哦,那今天可以九点之前打烊了,我总怕他们骑个自行车过,没灯给摔咯。”奶奶笑吟吟道。
杨随心一软,“年轻人抗造经摔,奶奶您就别操心了。”
“也不是操心不操心,就看着你们好好的,奶奶也高兴。”奶奶说,忽然目光转到离未身上,仔细打量着,“诶,小杨,你交女朋友啦?”
杨随:“......啊,奶奶,这不是......”
“小姑娘肯定长得标致,就是这个头高了点儿......唉,个高也好,将来你俩的孩子一定也是大高个儿。”奶奶欣慰而慈祥地说,“现在很少有小姑娘穿大红,还那么好看了。”
“谢谢奶奶。”离未颔首礼貌道,特意细声细气,乍一听还真是个姑娘。
杨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为了避免继续聊下去出事儿,杨随赶紧道:“奶奶,您和爷爷打烊休息吧,我们先走了哈!”
便是把狐狸手腕一攥,矮身低头钻出门去。
奶奶便在店里喊:“路上小心!”
“知道了,奶奶!”
逃也似地在巷子里飞奔,那狐狸却还没心没肺地“咯咯”直笑。
软糖的塑料袋在风里哗哗响,挠得杨随心慌又痒。
身后的风追着身后的脚步,眼前的月停在眼前的天空。
杨随想着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还会激动得犹如揣了一窝兔子,那些兔子齐心协力推着他向前跑,可他却还死死攥着招惹兔子的罪魁祸首,像是要和这罪魁祸首私奔到天荒地老。
“我确定你现在是想着我了。”罪魁祸首说。
月亮远在天边,杨随抓不住它作为借口。
终于是停在自己家的单元楼下,杨随气喘吁吁怎么都没有答话。
却是在奔跑间隙,十指紧扣了起来。
罪魁祸首这时候倒老实,拍着他的背怕他心律不齐撅过去。
倒也没那么脆弱。
杨随想这纯属自己自作孽,可他又不是藏着掖着的性格。
一咬牙,一闭眼,杨随说道:“你那糖,我也要吃。”
嘶......
杨逻辑已然下线,现在指挥账号的是杨憨憨。
离未一把将他搂住,手上的糖纸哗啦啦地响。
杨随在那一瞬间脑子空白,想着离未为什么没吻他。
他以为,在那一瞬间,会有一个吻。
不过,如果要再被狐狸咬一口......那还是算了吧。
作者有话说:
杨随:面对找茬案主我重拳出击,面对督导和爷爷奶奶我温润有礼。
面对离未我......阿巴阿巴......
话都不会说了,可还行。
某些人看似情话一套一套的,实则异常纯情。
某些人看似异常纯情,实则情话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