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到底是几点，估计是天快要亮了的时候苏瓷才睡过去。
原本这段时间他就很嗜睡，又加上这一天舟车劳顿外加运动过量，理应睡得不省人事才对。
可是他却没有睡好。
或许是因为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苏瓷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依旧是三年前河神祭的场景，他穿着神女服饰，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帘，只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和半截高挺的鼻梁，坠在面前发着细闪的面帘子把他下半张脸挡得若隐若现，端的是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境。
从小镇去往河边的一路，神女坐的是轿。
由六个人抬着，没有盖，周身都被各种鲜花簇拥着的轿子。
抬轿子的据说都是镇上最年富力强的男人，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青色木制面具，面具的造型做得青面獠牙，大晚上看到可以把胆小的人吓哭的程度。
他们都不穿上衣，整个赤.裸的结实上身全是图案奇诡的彩绘，充斥着一种野性。
脖子上和手臂上还佩带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骼以及牙齿之类的制作的饰品，只看一眼这整体造型，就有一种凶蛮之气扑面而来。
“神女”是整个小镇上最纯洁的女孩，去往河神庙的路途中也不能沾染上脏污。
所以在到达河神庙前之前神女不可以下地。
苏瓷在抬得很平稳的轿上，在许许多多镇民的簇拥下穿行在小镇一周，之后要乘船顺着水流出镇到达河边，等主持河神祭的长者完成前面的仪式，这才下地，赤着脚，踩着一路铺设在地面上的红绸，走到河神庙前，跳祝祷舞。
期间会由第一位置抬轿的人帮助他下轿并一路引导。
就因为老板娘他们说有人会引导着他该做什么，虽然心里没底，但苏瓷也不是十分的紧张。
他对于那天的河神祭从开始到河神庙前的这段过程，记忆有点模糊不清。
这一次做梦重温，就像又重新参加了一次。
然而和模糊的记忆中的发展似乎有点不一样，梦里的苏瓷这一次不是自己下轿的。
那个引导他的抬轿男人在他伸脚要踩下去的时候，忽然单膝跪下伸出了手。
以至于苏瓷这次一脚踩在了他的手心里。
脚心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给烫了一下，而且那人手掌宽厚粗砺，触感实在太鲜明。
苏瓷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本能的想把脚收回去，却已经被对方一把握住了。
他仓皇低头，面帘子晃动间发出轻微的“哗啦”响动，一双多情勾人的桃花眼中盛满了惊慌，连眼尾都泛起了红，这模样就像是一只忽然被猎人给抓住了的兔子。
他听到那位戴着可怕面具的男人很低哑的笑了一声，紧接着他目光一凝，看到自己脚腕上那轻微晃动的红绳和洁白的骨制坠子。
苏瓷：！
不对，这不是三年前那次河神祭！
三年前他脚腕上还没戴上冯百渊送的这玩意。
苏瓷心里的惊恐越来越盛，忍不住惊叫出声，并拼命抬起另一只没被抓住的脚朝着这个男人踹去。
男人不闪不避，被他正正一脚踹在了面具上，然而他却纹丝不动。
苏瓷虽说和这个一看就个高肩宽，肌肉结实的男人比不了魁梧，但好歹也是个一米八的正常男性。
他这么用尽力气的一脚，怎么也不可能一丁点伤害值都造成不了吧？
而且苏瓷明显的感觉，他的脚心踩在对方脸上的面具上时，对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发出了非常愉悦的轻哼声。
很……变态！
苏瓷感觉自身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抬脚再踹。
喜欢闻是吧？
照着脸踹。
这一下，面具裂开了。
裂成两半的木头面具掉落下去，男人……或者说少年的脸全无遮掩的暴露在苏瓷眼前。
苏瓷瞳孔微张，脱口道，“冯……啊！”
脚心这次毫无阻隔的踩在了对方的脸上。
他鼻梁太挺，顶在脚心下的触感鲜明极了。
苏瓷想要移开，但却被对方一把握住脚背，反而更加用力的踩下去。
脚心一片濡湿，苏瓷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双手已经下意识死死抓紧了散落在旁边的裙摆，金色的面帘哗啦撞响，苏瓷眼尾红了一片。
“你别……唔，别舌忝啊……”
虽说他在沐浴换衣装扮完之后双脚确实就没有踩过地，理论上来说不脏。
但那可是脚啊！！！
这个梦敢不敢更离谱一点？
这个和冯百渊长着同一张脸，但看起来就像是少年时期的冯百渊的男生甚至死死抓着摁着，不许苏瓷退开。
一副饥肠辘辘的野兽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肉骨头，完全舍不得撒口的模样。
而且周围不是还有别的抬轿人以及镇民吗啊啊啊！
这些人现在心里是不是在想：我（们）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天啊，更羞耻了好吗！
哪怕是在做梦，苏瓷也没有勇气看一眼周围到底有多少注视的眼睛。
“冯、百、渊！”
青年急红了眼，发火的声音却又抖又弱气，听起来跟撒娇似的。
‘冯百渊’却忽然冷了些眉眼，单膝跪地的姿势往前靠近一大截，苏瓷的腿还踩他脸上呢，不得不极大限度的屈膝折起来，原本坐在轿子上要下地的姿势，这会被对方逼得甚至已经是半躺后仰，一双勾人眼自下而上的迎着对方的视线，尚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即将面临什么。
“你先松开我，冯——”
“苏瓷，你再看看我是谁呢？你在叫谁？”
苏瓷整个人猛地定住，对上‘冯百渊’的视线，在他的双眼里看到的不止生气，还有说不出的委屈。
一个离谱的念头猛地升起，苏瓷都掩饰不住的震惊，“你……你是，白岳……吗？”
惊喜的光芒在少年眼中炸开，他忽地松开了苏瓷的脚腕，紧接着整个人朝苏瓷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苏瓷，苏瓷，苏瓷苏瓷苏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苏瓷……”
苏瓷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怎样的震惊，脑子里的疑问太多，反而这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抱着他在他肩窝不住的蹭，又是拱又是舔的少年一直在喊他的名字，像是对自己的失而复得还不是很有实感，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去确认。
莫名心酸。
当年他们毕业旅行的时候年纪也还不大，不过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梦是什么？
“苏瓷，你听我说，我不能在这里太久，要很快离开不然会被发现的，这是那家伙给你制造的梦境，他想和你重温当初你们的邂逅，我是想了办法潜进来的。
今年的河神祭你一定要参加，去做神女，别担心，镇民不会不同意的，因为这是河神想要的，他们都会明白这是河神的意志。”
苏瓷表情逐渐茫然，“什么？为什么？”
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河神祭，他才会被缠上的。
他怎么可能去做第二次神女。
苏瓷的表情变得抗拒起来，他用力的摇头，“我不，我不要！”
“你听我说，听我说！”
白岳很强势的捧住他的脸，“听我说苏瓷，到时候我会帮你的，还有我在，你别怕。只有在那一天，它才会真正的回归，也只有你做神女，它才会真正出现，我们才有机会真正的杀死他，听懂了吗？”
“我会帮你杀了他，苏瓷，不要怕……”
苏瓷要说什么，但眼前这个人表情忽然变了，紧接着苏瓷眼睁睁看到面前的白岳忽然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白蛇。
这一次这条蛇不再长着冯百渊的脸，而是实实在在的蛇头，猩红的竖瞳冰冷邪恶，里面映照着苏瓷自己惊恐无比的表情。
苏瓷眼睁睁看着蛇眼睛里两个惊恐的自己离他越来越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因为蛇在靠近他。
它张着那可以无限张大的嘴巴，露出两枚带着毒液的森寒獠牙无限接近。
原来人在恐惧到了极致的时候是喊不出来，也站不起来的。
苏瓷只感觉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全部意识。
*
试问有哪个人一睁眼看到的却是在梦里时看到的，能一秒变成毒蛇并且马上就要咬死自己的那张脸时还能保持冷静的？
苏瓷做到了。
虽然他差一点就尖叫起来，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把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压回到了嗓子眼里。
最终挤出嗓子的声音变调且嘶哑，“……阿渊……”
冯百渊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额发，他才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连脑门上的刘海都被冷汗浸透了，湿答答的黏在一起，又戳着他的眼睛。
“小乖做了什么梦，眼珠子一直在不安的动，出满头的汗。”
苏瓷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倏地收紧，表情却带着一丝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的懵，很缓慢的眨动了几下眼睫，“啊”了一声，看起来很迟钝。
迟钝又可爱。
“好像不……”倏地对上冯百渊的眼睛，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里似乎暗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心念电转间，即将脱口而出的搪塞一秒改口，“不，不太确定，好像梦到了三年前的事情了。”
苏瓷说完，努力维持着很懵的表情，其实在仔细观察冯百渊。
冯百渊漆黑的眼底逐渐浮现柔和的温度，语气也放得很轻缓，“是梦见我们一起来这里毕业旅行的事情吗？”
果然，梦里的白岳说，这是……它想和自己重温当年的邂逅所以让自己做的梦，不是骗他的。
冯百渊显然对自己做梦的内容心知肚明，且还很期待他的“梦后感想”。
“嗯，梦到了当时，我被你连怂恿带激将的答应了做河神祭的神女，说起来，当时你好上头，为什么那么……积极啊？”
苏瓷的心怦怦跳，很怕被冯百渊看出什么或者听出什么来。
好在冯百渊只是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忽然就笑了。
冯百渊这张脸，或者说白岳这张成年后的脸，实在是英俊，眉目深邃五官立体，笑起来有如春风化雪，极大削弱了浓厚的攻击性，及其迷惑人心。
苏瓷或许从前就是一次又一次被这样迷惑的。
他怔怔看着对方，任由他靠近。
“先给我的小乖擦擦这张小花脸，再和你说好不好？”
冯百渊去浴室洗了一条毛巾，让苏瓷靠在他的怀里，给他一点点擦拭脸上和额头上的冷汗。
毛巾湿润温热，冷汗被擦去之后舒服了许多，让苏瓷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
“其实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看阿瓷穿裙子而已。”
这个答案很白岳，这么回答毫无破绽。
“而且当时老板娘都快急哭了，我看阿瓷也很不忍心的样子，就试着提议一下，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同意。”
苏瓷唔了一声，心里也在想，是啊，他们竟然真的会同意，这本身就有点不正常。
岑家祠的河神祭是一项对当地人来说很重要，甚至很神圣的活动。
他们甚至会提前三个月到半年时间就开始着手为此做准备，据说三年才会举办一次，十分的隆重盛大。
这样的盛事不该出现神女突发疾病而无人顶上的纰漏，更不该随随便便就让一个外地人去做神女，甚至这个外地人性别都和一贯的神女性别相反。
所以，是从那个时候起，河神就已经盯上他了吧？
什么时候呢？
是在他的双脚踏进小镇的那一刻，还是他在小镇到处晃荡的哪一瞬？
“或许是因为他们作为信徒，得到了神灵的感召和启示，知道他们的神灵更中意什么样的神女，所以才送阿瓷去的呢？”
冯百渊笑意深深，在苏瓷看来，那过于英俊迷人的脸庞却因此显得更多了几分邪性。
苏瓷知道，现在冯百渊说的才是真相。
当初在他身边怂恿他的，也许也已经不是白岳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男生。”
冯百渊低低的笑起来，“小乖是不是对普通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他用手指轻轻抬起了苏瓷的脸，那双眼睛里露出了类似于痴迷的神色，喃喃道，“小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拥有一双最动人的眼睛却也拥有最干净的灵魂，尤其是……小乖的这双眼睛全神贯注的注视着喜欢的东西时，你都不知道有多美，让人很想，让这双眼睛只看着自己。”
“想……据为已有。”
男人英俊的面庞越靠越近，那股冷冽且隐秘的水腥气丝丝缕缕缠绕了过来。
苏瓷只觉得好冷，眼眶不知为何刺痛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隔着他的眼皮，一点一点描摹他眼睛的形状。
“也许小乖在水边认真画画的时候，水底下正有什么阴暗又贪婪的东西，在注视着你呢……”
轻若呢喃的低语，尾音吞没在彼此唇瓣的厮磨间。
他吻得温柔缱绻，苏瓷却只觉心底发寒。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