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南荣【完结】>第77章

  这是什么。

  遂钰大脑空白,整个人好似被施了法似的,呆望着那盒中做工精致,其间雕刻双龙盘旋的脂玉。

  他曾拿起过很多次,却不想再次面对,竟是以此种方式。

  玉玺为什么会在箱中,为什么会跟着他出宫,是陶五陈的疏漏吗,不,玉玺从未出过御书房。

  潮景帝会在玄极殿批阅奏折,倘若奏折需用玺印,也都是一并批阅后,统一送至御书房加盖。

  按照萧韫的话讲,若是需用玉玺,那定然是牵扯朝廷动荡的大事,此等大事必然得郑重些。

  玄极殿是用来休憩的宫殿,按理说,回到玄极殿,便得放下一切活计,无论多忙,都得悠闲地烹茶赏景,将琐事要务抛之脑后。

  显然,作为皇帝,萧韫并不拥有这种主动选择的机会,毕竟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因此萧韫找了个折中的方式。

  浏览奏折,却并不将任何玺印带至玄极殿,仿佛不盖印,便能欺骗自己并未进行公务。

  遂钰没见过这么拧巴的人。

  然而萧韫却乐在其中,没觉得麻烦,反倒能保持身心愉悦。

  本该安放在御书房的传国玉玺,此刻却摆在遂钰眼前,同他那些鸡零狗碎的物件颠簸了大半个月。

  这要是传出去,没人会信吧!

  该不会皇帝觉得好玩,故意放赝品吓唬自己。遂钰想,也有这种可能。

  略平静心绪,遂钰拨开面前障碍物,缓慢挪动至桌角,从盒中小心翼翼捧起玉玺辨别真伪。

  脂玉光可鉴人,遂钰无数次代替萧韫使用玉玺,很熟悉真正的传国玉玺究竟是什么手感。

  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质感,令遂钰提起的心霎时停跳。

  “……”

  脑海中缓缓浮现“真品”二字,遂钰难以置信地挪动视角,将目光全部落在四方玉玺。

  紧接着,他尖叫一声,顺势将玉玺抛了出去。

  大宸的传国玉玺,各路英豪争相抢夺的珍贵之物,就这么以一道极其完美的抛物线,狼狈地砸向墙壁。

  墙壁被砸了一个小坑,墙灰扑簌簌落下来些许。

  嘭——

  咚。

  咚。

  咚。

  玉玺一角,雕刻着“国”字的那面,首先接触地面。

  迸溅的玉石碎片飞起,擦着遂钰的手背而过。

  遂钰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了,若无骨骼支撑,大概心脏会先穿破胸膛。

  虽并非圆形,却能在外力下继续滚个两三圈,每一声碰撞,遂钰都在计算自己有几个脑袋可掉。

  结论是,他只有一个脑袋,但必须凭空生出八百个脑袋供皇帝砍。

  这是传国玉玺,大宸的命脉,其中不可复制的防伪,乃旷世工匠所刻,这门技艺近乎失传,早已不见工匠后世的徒子徒孙。

  萧韫这是……

  疯了吗!

  遂钰倒吸口凉气,哆哆嗦嗦捡起玉玺,没忘了回收碎片,说不定能重新完好无损地修复回去,他怀着“美好”的期待,将玉玺重新放回木盒。

  木盒盒盖卡着封无名信,信封都是敞开的,显然是写信的人谨慎,不想别人发现这封信后,知晓他的身份。

  展信前,遂钰忽地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他四下环顾,最终面带怀疑地将信贴近鼻翼。

  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其中还含着什么,莫名令他感到不舒服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此为传国玉玺,朕思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这里最安全。]

  熟悉的字体入目,一撇一捺,笔锋遒劲,皆能看出此人书法功底。

  遂钰腕力虚浮,虽尽可能地贴近萧韫的字迹,却仍旧缺少字里行间的洒脱之气。

  安全吗,遂钰摸了摸玉玺,若萧韫知道玉玺被如此对待……

  既然他决定将玉玺塞进木箱,就应该做好了被损坏的准备。

  萧韫写信,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全篇没半个字多余。

  拖着将军府与侯府,是为了消磨徐仲辛的耐心,从皇后提及皇长子,萧韫便隐约察觉其中有遂钰的手笔,多次召萧鹤辞候在玄极殿外,也只不过试探遂钰对他的态度。

  遂钰挑眉,仔细倒推日子,布局不难,难的是消磨时间,请所有人入局。

  御前行走有成为皇帝棋子的自觉,又或者说,他的存在本来就是棋子。

  皇帝从不做无准备之仗,将玉玺交给自己,也是他计划的一环,那么按照萧韫的逻辑……遂钰浑身汗毛倒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奔涌而来,霎时侵占意识,仿佛重石落入平静湖面,泛起千丈波澜。

  萧韫原本便想将他放回鹿广郡吗。

  所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挣扎,在萧韫看来,一定像小丑吧。

  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他所有的不堪,花时间将他哄回玄极殿,只是为了娱乐他的掌控感,以及手握未来的上位者的俯视。

  亦或是……

  [若朕此次失败,待你回鹿广郡,可等待景飏王前来,取走玉玺。]

  等待景飏王。

  遂钰捏住信纸的手微紧,直至平展的纸张变得皱巴巴的。

  所以此次并非万无一失,将自己作为诱饵的代价,便是接受一切不可控的后果。

  例如死亡。

  即便是篡位,也总要有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徐仲辛逼宫,若是拿到禅位诏书再好不过。

  作为臣子,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丢些名声没什么。

  倘若称帝,便是史书上留名,天下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死掌权者。

  玉玺虽小,含义却深。

  萧骋本就是当年称帝的大热人选,即便萧韫身故,徐仲辛称霸,萧骋也能带兵重新杀回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老臣尚且在萧韫手里不好过,何况改名换姓的新朝。

  届时,萧骋必被拥护。

  而萧韫失败,便是南荣王府也遭损失,遂钰轻轻叹息。

  皇帝死了,那么父王又有几分活路?

  徐仲辛首先削弱的,便是南荣王府。

  得到玉玺的萧骋,有了名正言顺的调兵令,加之南荣王府的愤怒,挥师北上,攻破大都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皇帝唯恐南荣王府也跟着造反,索性直接扣押南荣王,却又倚仗南荣军,希望他们能救皇室于水火。

  明明是自己想要除掉将军府的势力,却牵扯诸多家族,调动满朝文武的怨气。

  此计甚妙,却兵行险招。

  功成,便是除掉祸患,延续大宸辉煌。

  失败,或许还会遭受千百种刑罚,曝尸荒野,被饿狼啃噬,死无全尸。

  遂钰想笑,又笑不出来。

  萧韫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对待南荣王府,对待整个鹿广郡。

  那么忌惮父兄,却又愿意将玉玺交托于自己手中。

  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吗,遂钰无声。

  他仰头望向窗外,月如玉盘,散发着足以照亮整个黑夜的光。

  却唯独在他脚边停留,不肯再向前一步。

  朝前,是沐浴月光。

  向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晚风吹散烛火,焚烧烛芯的烟气,丝丝缕缕盘旋而上,随着风而消散于整个内室。

  轻微的叹息声,在寂静中分外明显,就连天枢从天而降,遂钰都未动弹半下。

  信中没有问候,看不出任何感情,遂钰猜不到萧韫究竟写这封信的时候,信中究竟在想什么。

  他从未猜透过萧韫。

  就好像,他和萧韫的感情永远是个不可言说的笑话。

  有时如沐春风,温暖宜人。有时刀枪见血,白刃捅进去,黏连着丝丝缕缕的血拔出来,身体的温度瞬间侵袭锋刃,就好像是触碰到对方皮肉那么真实。

  遂钰将信翻来覆去地看,直至天光大亮,晨曦穿透云雾,驱散潮湿与朦胧。

  他眼睛通红地抱着玉玺,将装玉玺的盒子拆了个底朝天。

  甚至连锁芯的构造也看明白了。

  这盒子,根本没有什么禁锢,安装锁芯,不,准确的来说,这是机关。

  有重物放压在盒盖之上,哪怕只是轻飘飘的几张纸,这盒子都不会打开。

  或许是萧韫吃准了遂钰离京,必定觉得大都的东西晦气,所以才自信地将玉玺藏在最深处。

  只待遂钰回鹿广郡后,将其中的东西一一整理干净,展露玉玺面目。

  “若我永远封藏此箱,你会如何。”遂钰轻声对着空气说。

  问千里之外的萧韫,也是问自己。

  “公子,用早膳吗。”

  隔着薄薄的门,越青的声音悠悠传来。

  “……”

  越青以为遂钰还睡着,便又重复道:“早膳已经做好了,公子要用些再睡吗。”

  遂钰放下玉玺,喝了点茶杯中,昨晚的隔夜水。

  冰凉下肚,混沌的意识总算是清醒了些,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就放在门口吧,我待会来取。”

  赶路这些天,遂钰竟无一日睡好。

  改变长久以来的作息,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再怎么发起床气,一整个月份,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天不亮便起,匆匆忙忙准备早朝的习惯。

  顶多是被萧韫叫醒时生气,洗漱好略用些糕点垫肚子的时候,遂钰便不怎么发火了。

  将脚底的杂物堆放至桌面,把早膳端进来,遂钰席地而坐,大口将熬至浓稠的粥吃光。

  不知怎么的,边吃边掉眼泪,他想用帕子擦,却忽然记起昨日裤腿沾泥,帕子用来擦泥点了,此刻应该在院子里晾着。

  眼泪越流越凶,止不住地向碗里掉。

  混合着眼泪与软烂的米下肚,遂钰没想到原来眼泪尝在嘴里是咸的,入腹后,溢上心头的却是苦味。

  他忽然想到,某次萧韫在早朝发了好大的火,起因是官员层层克扣赈灾银两,导致百姓穷困潦倒,瘟疫横行,死了数万人。

  萧韫登基,唯有那次的赈灾是真正发了火的。

  萧韫说:“不会有完全两袖清风的官员,人都有私心,在职责之中,为自己行方便是人之常情,也不好真施压臣子,这样会没有人愿意办差。”

  从前置之不理,是因克扣后的银子,能正好解百姓的燃眉之急,这都是皇帝召户部计算好的。或者说,原本想要发放民间的银两便是那个数,多出来的是为解决地方官员。

  派钦差加以监督,落实起来便容易多了。

  然则,人不可过分贪心。

  那年的赈灾银两被克扣了大半,致使皇帝震怒,从上到下裁撤近百人,甚至为首带头的几名,处以绞刑。

  从大都行刑,沿途示众,用以震慑朝臣及地方官员,直至回到其本家。

  能被萧韫惦记,大抵是徐仲辛同西洲牵涉过多,久而久之威胁到了萧韫的地位。

  朝中也有同西洲交易的官员,但他们懂得收敛,萧韫自然愿意以其为饵,放些无足轻重的疏漏,引西洲入局,筹划如何狠狠敲他们一笔。

  这次的诱饵,轮到了萧韫自己。

  你不是很希望他死吗,遂钰问自己。

  可父王也在大都,他必须得救父皇。

  南荣军攻打,万一徐仲辛气急败坏,直接拿父王开刀怎么办。

  遂钰双手颤抖,无力躺倒。

  他所身处的,不再是铺满柔软羊绒地垫的玄极殿。冰冷,坚硬,带着渗透四肢百骸的阴寒。

  父兄既然愿意配合皇帝,便是他们并未将遂钰计算其中,坚持将遂钰同褚云胥尽快送回鹿广郡。

  或许这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意欲刺杀他们的人,也被王府处理干净。

  葛桐告诉遂钰,他已经感受不到那些暗卫的存在了。

  从遂钰带着旨意回府,身边的监视便如潮水般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令遂钰感到无所适从。

  被监视,他觉得萧韫根本不算人。

  可被放手,他又忽然想回头看看,萧韫是否还留有余光在自己身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人性亘古不变。

  客栈修整一日,城中军士也走干净了。葛桐粗略计算了下人数,应当是走空了大半个营。

  葛桐:“公子,我们要不要……”

  “大哥既在大都,诸多事宜便无需我们操心。”遂钰淡道。

  自己现在应当做的,便是离开险境,避免成为王府的把柄。

  再度启程,褚云胥询问遂钰累不累:“青紫都要落到脸颊了,在车里睡会吧。”

  遂钰摇头:“只是有些失眠,大嫂不必担心。”

  “我想你应该是担心陛下。”褚云胥声音柔软,现在这个月份,肚子还不算笨重。

  她挪到遂钰身旁,遂钰找了个垫子放在她腰后,好让她舒服些。

  遂钰:“大嫂早便知晓陛下联合父王他们,打算将将军府一网打尽吗。”

  褚云胥点头,却也摇头:“不太知道,但阿栩去宫里去得太勤快了,想来是极为要紧的事务。”

  “既然父王同意,便是有把握获得胜利。”

  “可只是有把握而已,若战败呢。”遂钰拧眉,沉声道。

  褚云胥看得开,略拍拍遂钰的手,示意他放心:“成王败寇,兵家常事。”

  “这些年我们王府也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也不怕战败。”

  “陛下从未为难过为国征战的将士,虽制衡各方军候,却只是制衡而已,并非见一方势大,便立即生杀意。”

  毕竟是统率一军的将领,将领落马,必然军中动荡,地方混乱,临时找人接手也不好办。

  萧韫给遂钰的信中有写,遂钰说:“是因徐仲辛的行为,影响到了大宸,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西洲剑指大都。”

  褚云胥失笑:“小弟看起来已经十分明白了,为何还要心事重重。”

  “若大哥他们……”遂钰欲言又止,犹疑道:“我们王府会如何。”

  “推选新的主将。”褚云胥握住遂钰的手。

  “南荣一门皆武将,父王倒了,还有世子。世子死了,还有二弟三妹。”

  “若真到了那时,所有人都会推着你走,遂钰,你最好现在便做好准备。南荣家的儿郎,没有一个是孬种。”褚云胥顿了顿:“或许这句话由父王告诉你比较好,但现在看来,尽早对你说,可能才是最合适的。”

  遂钰哑口无言,垂眼思索良久,褚云胥耐心等着,直至遂钰问:“我真的能承担整个鹿广郡吗。”

  褚云胥并未正面回应他,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柔和,坚定道:“长房一脉无人,便会从家族中其他人中,选出优异者。”

  “倘若我们南荣府都死光了呢。”遂钰说。

  褚云胥:“南荣氏的风骨,皆在整个鹿广郡境内,并非只有南荣王府中人,才是承袭爵位的最佳人选。”

  “是百姓和将士们选择了我们,并非我们选择他们。”

  “即便南荣府最后一人战死,也会有英勇之士重新率领大军,继续镇守边疆。”

  此话掷地有声,以至遂钰愈觉自身渺小。

  苍茫众生,岁月造就史书,又有多少人能在青史留名。

  他鼻尖微酸,再度落泪。

  三日后,车马进入苍州地界。

  丽州之下是并不富饶的苍州,流民大多起源于此,为免横生事端,车队会日夜兼程离开这里。

  褚云胥在车中休息,听到车外传来越青与葛桐争执的声音。

  越青:“公子就这么一个人回大都,你都不看着点吗!我们出发前,世子专程叮嘱过,务必要看好公子!”

  越青晨起接替葛桐的岗,一掀遂钰马车,发现里头人不见了,军士上报,队伍中少了一匹马。

  葛桐亦知疏漏,夜里遂钰差他去烧些水,说是要喝药。他带着碗回来,人便不见了。

  葛桐:“公子想走,你能拦得住吗?”

  越青:“你!”

  “叫他去吧。”褚云胥示意身边侍女扶自己下车。

  越青立即收敛凶相,狠狠剐了葛桐一眼,行礼:“世子妃。”

  褚云胥温声:“他从皇宫出来,必定不会叫自己吃亏,你们就是太小心他了,没了你们,未必过得不好。”

  若是人想走,谁能拦住。

  皇帝被挟持的事实传到各州,州府纷纷乱了套,打压已久的匪患隐约有再度猖獗的迹象。

  大都彻底沦陷,徐仲辛放话,若想攻城,他便杀一个皇族,直至杀尽最后一人为止。

  同时,差斥候放话,若想朝臣宗室与皇族安然无恙,便交出玉玺,大家皆大欢喜,就当此事从未存在过,待他顺利登基,君臣还是能一派祥和喜气。

  南荣栩坐镇大营,正同各州支援的武将们商议,在保证皇帝与南荣王,以及诸臣的安全下,击杀徐仲辛。

  帐中鸦雀无声,窦岫冲进军帐飞快道:“世子,四,四公子回来了”

  “什么?!”南荣栩多日未放松的眉心,拧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