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须玉最近几天状态不太好。
自从前几天终于摸索到如何将灵力引入体内后, 凤须玉就一直是恹恹的。
就连往日里极为积极的晒太阳都不去了,明明那天还说要经常跟寸度一起出门晒太阳的。
每日里要么坐在小房子外, 要么躺回到小房子里。
更甚,已经是傍晚时分,今天的凤须玉直到现在都还没醒,睡得也比往日里更为安静,几乎听不到其翻身或是撞到墙壁的声音。
总归很是反常,寸度也不自觉多看几眼。
为了能够及时确认到凤须玉的状态,寸度甚至掀去了小房子的顶, 不时起身过来看上一眼。
凤须玉仍安安静静躺在小房子中央。
那张纯白的小脸上,长长的雪睫轻轻阖起,不见那双圆圆大大的金色眼瞳。
柔软的雪白长发随意散落在身周, 穿着浅色一套寝衣,好好地盖着那方墨色绢帕。
这应该也算是极为少见的情况, 毕竟以凤须玉的睡姿而言,能够这么长久地保持在刚刚入睡时的状态实属不易。
但除了睡得有些久外, 凤须玉没有任何的异常。
寸度一双漆黑的眸子暗得可怕,却不由得抬手为沉睡的小人儿塞了塞被角。
而后,寸度抽手,转身离开。
贺星天又来到了寝宫,轻唤一声“尊主”,大门应声开启。
贺星天很快走到了寝室门外, 寸度却是已经候在了门边。
贺星天微微一怔, 行礼打个招呼, 视线便急急寻往了床头柜上的小房子。
那里并没有纯白小人儿的身影。
贺星天面上担忧之色更重, 眼下红痣都挂着忧,再压低几分声音道:“尊主, 小宝儿他如何了?”
寸度只道:“无碍,不必担心。”
贺星天知道有寸度在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但那小人儿到底好几天不对劲,怎么看都很难不让人感到担心。
也是这时,贺星天才意识到自己那十天里一声不吭,让小宝儿多么担忧。
等待未知的滋味并不好受。
贺星天心中升起愧意,却自知在他醒来之前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只能应道:“是。”
冷清的寂静在寝宫中蔓延。
寸度将少年人的情绪尽数收入眼底,过了一时,突然道:“待他醒了,本尊传书与你。”
贺星天抬头,那双布满阴霾的眸子此刻稍起些亮意,挤出一抹笑意道:“多谢尊主。”
——
凤须玉是在半夜醒的。
模样也不是傍晚时寸度看到的模样,突兀变回了蛋形。
凤须玉毫无所察,睁眼发现头顶的天花板变成了寝宫内部那种辉煌的大顶,不再是他那小房子精致小巧的天花板,还有些懵。
干嘛给他房顶掀了啊。
不过,透过敞开的天花板,凤须玉一下子就看出了外面的时间。
阴云影影绰绰遮住月影,透过窗棂落入室内的光线并不算明亮,直白的黑。
这不距离天亮还早嘛,他怎么就醒了?
意识到这一点,凤须玉闭上眼睛翻个身,打算继续睡。
但凤须玉也很快意识到,他一点儿都不困。
格外清醒,也格外饿。
这大半夜的,他要是跳出去问寸度要吃的,会不会被寸度一巴掌拍回小房子啊。
凤须玉想了想,总觉得不是没有可能性。
而且最重要的是,寸度可能也没有食物可以给他吃。
毕竟之前吃到的,要么是贺星天带来饭菜,要么是经由顾思顾想寻来的糕点。
总之这偌大一座寝宫,翻珠宝玉石能翻出来一座山,翻食物却是一点儿渣都见不到的。
谁让寸度基本上不吃东西,他对食物也没多少需求的样子。
如此现状倒是合情合理。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饿着啊,他感觉自己都已经瘪了。
脑袋空空看了会儿寝宫高高的天花板,凤须玉闭上了眼。
却突然想起什么,就这样闭着眼睛摸向了耳坠,从里面摸出一颗大大的灵石,直接抱在了怀里。
丝丝暖意很快便将他笼罩了起来。
这还是寸度告诉他的,说如果身体开裂或是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拿出灵石用用。
肚子饿也能算是不舒服的吧。
而且学会引灵入体后,这灵石用起来就更方便了,一点儿不落地流向他的身体,不一会儿的工夫,怀中的灵石便一点点缩小,直到消失。
也在灵石彻底消失的同一时间,凤须玉再从耳坠中摸出了一块。
渐渐的,伴着灵石的飞速消耗,凤须玉又一点点升起困意,迷迷糊糊间也睡着了。
等到清早的晨光落入窗棂,落入没了屋顶的小房子,落在小房子正中的凤须玉身上,凤须玉再次睁开了眼睛。
却是动弹不得。
这感觉好像有点熟悉,他该不会是变回到最初的蛋形了吧。
也就在这时,凤须玉小腿一个抽抽,猛地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随即倒塌,一点点滑在了他的身上。
凤须玉一惊,猛地抬头一看,却见自己的周围布满了宝石。
没错,宝石,寸度先前送给他当做回礼的那些宝石。
啊,仔细看还有妖兽们送给他的礼物,像是犄角、鳞片这种偏硬质的东西,被淹没在宝石堆里,一眼看去都看不到。
可这些不都被他放在了耳坠的芥子里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凤须玉抬手就要去摸耳坠,却发现手也被宝石堆们压着,小心抽出来,那堆宝石还是塌了一点,差点没压到他的脑袋。
意识到这一点,凤须玉还是先努力把身体的其他部位挪动了出来,小心翼翼在宝石堆中站起来。
还不待感慨小房间里到底是怎样的盛况,寸度的声音便已是自头顶传出。
寸度道:“醒了?”
寸度走路向来没有声音,突然出声给凤须玉一惊,回身抬头看向了寸度。
寸度尚未梳妆,此刻正着素衣,瀑布般的墨发散在肩后,也垂了些许到身前,衬在那雕塑般的面颊旁,好看得紧。
凤须玉竟然觉得自己在那双深眸中看出了疲惫,刚要甩甩头保持清醒,又想起寸度的问话来,飞快点点头道:“仙祖大人早。”
寸度只静静看着他,并未出声。
良久,凤须玉以为对话这就算结束了,眨巴眨巴眼睛抬手摸向了耳坠。
耳坠中空空如也。
啊不,倒也没有彻底空掉。
羽毛、皮绒这类柔软不经压容易坏的东西尚还在里面,石头犄角这类硬质的东西是一个也不剩全部堆在了房间里。
全部都、等等,他灵石呢?
芥子里一块灵石都没有,打眼看去,面前的房间里也都被珠玉填充,没有一颗灵石。
凤须玉心头一跳,当即就要蹲下身子去珠玉堆里翻。
寸度却在这时突然道:“你可知你睡了两天?”
凤须玉僵在了原地,又抬头看向寸度,确定寸度一点儿不是在开玩笑骗他后,瞬间恍然。
难怪半夜醒来时他那么清醒,敢情是睡得够多了,确实不困。
眼见着凤须玉已然接受了这一事实,寸度眸光微微转向,看向了小房间里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宝石堆。
略一着眼,寸度又道:“昨夜里不仅掏空了你的芥子,还嚷嚷着不让本尊将这些东西收起。”
凤须玉的脑海中并没有这件事。
记忆中的他是一觉从半夜睡到了这会儿,而且也还并没有把芥子掏空。
凤须玉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已经晚了。
寸度还在继续:“所以你花光了自己的灵石,还用掉了本尊诸多灵石,竟就是变成了这幅样子?”
凤须玉脑子里“嘣”一声响,又在寸度注视着他的视线中猛地看向自己。
圆滚滚胖乎乎的雪白蛋身映入眼帘,上面乱糟糟裹着一套睡衣,不是他两天前睡时穿的那套。
而且那套是给拇指形态的他穿的,一下子变成蛋形也确实穿不上。
这也不是重点,若是寻常的蛋形,寸度并不会专门给他换套睡衣。
等下等下,他半夜醒来时,就已经是蛋形了吗?那个时候他又穿着什么?
凤须玉依然没有记忆,他只记得他呆呆看了一阵小房子没了屋顶后天花板,然后就闭上眼睛摸出灵石睡觉去了。
他只记得他摸了不止一块灵石,但耳坠中的灵石,数量可不只是几块啊。
还有,“这幅样子”是哪幅样子?
他不就是变回蛋形了吗?又不是第一次了。
想着,凤须玉脑子卡了壳,他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
凤须玉登时抬头看向了寸度,将信将疑看寸度一眼,扭头就跑去开门。
去的是用来存放他睡衣的那个小房间。
在他叫做“蛋花花”的那天,凤须玉让寸度为他在这里安了一面小镜子。
尽管宝石堆叠在门前,凤须玉一点儿没管,还是一下子就撞开了那扇小门。
入门转脸就是小镜子的所在,凤须玉只看一眼,就退出来要把门关上。
但宝石已经卡在门内,凤须玉拉扯半天都没能把门顺利关上。
凤须玉就保持着这样的僵局转脸看向了寸度,面露惊恐,似是在用眼神确认自己看到的是否是真的。
寸度无情点下了头。
凤须玉还在努力拽门的手一顿,而后干脆松了开来。
在两人长久的对视中,凤须玉仍不死心,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道:“能变回去吗?”
寸度沉默了。
凤须玉也跟着沉默了。
良久,凤须玉绝望捂住了脸,无声发出了尖叫。
寸度沉默看着沉默尖叫的他,又补刀道:“对了,本尊在你醒时已通知了星天,他马上到,你可以简单整理一下。”
又道:“见到你生龙活虎,他应该会很开心。”
凤须玉的尖叫差点在此刻破声,却生生让他给停了下来,猛地抬头看向寸度,“能不能再通知一下,就说我挺好的,但让他先别来。”
长睫起落,寸度眨下了眼睛,漆黑的眸底冰冷一片,没有一点儿温度。
而后,寸度转目看向了有窗的那面墙,“你的朋友很担心你,已经要到了。”
凤须玉再次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大概是为了应景,窗外有什么妖兽发出了类似于“啊——”的一声长鸣。
什么叫做嘴替,这就是啊!
但似乎是觉得嘴替尚且不能完全表达凤须玉的绝望,寝宫门外,少年人发出了轻轻一声“尊主”。
寸度回眸看他一眼,转目就要看往寝宫门口的方向。
再不加以阻止就要应声给贺星天开门了的架势。
凤须玉再忍不住,“嘎嘣”一声脆响,一道裂痕直接出现在了圆滚滚的蛋身。
生怕寸度没能察觉似的,直直穿过睡衣的领口处,一路裂到了脸边。
将开的寝宫大门止住了动作,寸度眯起一双深眸向他看来。
凤须玉心头一跳,又是“咔”一声响,脸边的裂痕瞬间突破了脸颊,变得更深更长。
这“咔”的一下也给凤须玉一吓,抬手想要摸摸裂痕,又想起什么非常不美好的画面生生顿住。
一只小手僵在半空,不知道又想起什么,脸上的裂痕竟倏地变浅了许多。
凤须玉清晰感觉到了裂痕的变化,更是瞬间意识到能够控制自己的开裂,于是当场威胁道:“让他回去,不然我就碎给你看!”
本就因着他的突然开裂而变得凝重的气氛刹那间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寸度的眸光愈显阴沉。
很明显,寸度也意识到了裂痕是可以控制的,并对他的说法深感不满。
凤须玉本能想要后撤,却定定心又上前一步,挺挺身体将裂痕展示给寸度看。
似乎在说,这样的裂痕也可以让贺星天看到吗?
不能。
自然不能。
不管理由是什么,作为寸度仙祖最为宝贝最为疼爱的预言蛋,凤须玉都不能将裂痕展现在其他人面前。
即使是贺星天。
而且,开裂可以让预言蛋自身控制之后,这件事便已是上升到一个再麻烦不过的地步。
寸度不喜欢这份麻烦。
但无奈,正如凤须玉的威胁,至少现在,主动权并不掌握在寸度手中。
贺星天应着寸度的传信来此,便就是为了看凤须玉一眼,确定凤须玉的安危。
若不在此做出退让,贺星天进来看到的,必然会是裂痕遍布的预言蛋。
而且凤须玉这个小家伙,是真的有可能一个冲动把自己裂到碎的。
良久,寸度无奈叹了口气,当着凤须玉的面儿拿出一张传讯符,刷刷写了什么,又将内容展示给他看。
上面写着的便是叫贺星天先回去,没有理由。
也是,寸度仙祖想做什么还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
但对于贺星天,寸度还是保有了一丝温度,添上了一句让贺星天不要担心的话。
凤须玉为这丝温度感到高兴,虽然他无法做到这就去见贺星天,可他也不想贺星天为他感到担心。
担心这种事情,不管落在谁头上都不会好受。
直看到传讯符末尾处的火云银纹,凤须玉点了点头。
而后,凤须玉抬头看向寸度。
寸度也正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渊,要将他吞没一般。
在那之前,传讯符已是消失在了寸度指尖。
凤须玉移走了视线,忐忑看向寝宫大门的方向。
好在,贺星天对于寸度仙祖的信任足够其暂且打消顾虑返程,很快,压低的少年音色自寝宫门口轻轻飘了进来。
贺星天道:“尊主,我之后来。”
尽管听不到其他动静,但贺星天似是离开了。
不过片刻,寸度出言道:“星天回去了。”
凤须玉怔怔点了点头,又回神,长长舒出一口气。
寸度眸光微转,落向凤须玉脸上的裂痕,脸上的裂痕尚处于末端,就已是裂得极深,身体中央裂痕的开端处情况肯定更糟。
现下要处理的,便是凤须玉的问题了。
那么是什么让凤须玉惊恐至此又死活不肯见人,甚至毫不犹豫以碎掉为前提威胁寸度呢?
说来简单,也复杂。
简单来说,凤须玉蛋壳上位于脸蛋的位置长出了一张脸。
如果只是普普通通一张脸,那凤须玉不会表现出如此的抗拒情绪,反而应该高兴才是。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没有五官的预言蛋就盼望着拥有一张脸。
剩下的便是复杂的部分了。
要怎么说好呢,确实非常不好开口。
总之,那确实是一张字面意思上的脸,却绝不是应该长在一颗蛋身上的脸。
很惊悚,很恐怖,很吓人。
凤须玉只看一眼就恨不能删掉自己的记忆,甚至怀疑寸度是怎么做到毫无反应看着他这样一张脸跟他说了这么久话的。
更在威胁完寸度后觉得有些心虚,怎么说都早在威胁之前,他就已经在污染寸度的眼睛了。
不过凤须玉也很庆幸自己的威胁生效,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贺星天。
也感到奇怪,他都快变成精神污染了,寸度居然还打算让贺星天进来看他。
这种种堆叠在一起,让凤须玉的心情很是复杂。
但正是复杂之时,寸度却出声道:“可以变回去了吗?”
声音很冷也很淡,在说他身上的裂痕。
凤须玉收敛收敛心情,再次试图把某些记忆忘记,正要点、额,还没点下,便抬头看向寸度,满目惊恐地摇了摇头。
他其实在寸度说贺星天已经走了的时候就在修补自己的裂痕了,裂痕也一直有在变化。
可直到刚才,凤须玉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修补的,只是裂痕的末梢,他每修补好一点,裂痕便又要再裂回去一点。
凤须玉修了半天,还是跟没修一个样。
寸度在他的目光中发现了这一点,眉心不由得蹙起,向他伸出了手,“来。”
事已至此,凤须玉也没什么办法,正要抬腿往上爬,却突然弯下身子,抓住了尚且在宝石堆中露出一角的墨色绢帕,努力往外拖拽着。
寸度深眸微眯,轻轻推开凤须玉努力也无力的小手,将深埋在宝石堆中的绢帕扯了出来,往一边放去。
凤须玉却追着寸度的动作跟到了绢帕边上,不等寸度将其放下,就已是将其抱在了怀里。
还隐隐拉扯着,生怕寸度将其拿走的架势。
寸度无奈至极,只将绢帕松了手,道:“本尊不会跟你抢的。”
那边凤须玉已在寸度松手后飞快将绢帕拽向了自己,还不忘点点头应道:“我知道。”
寸度没有跟他计较,只伸出了手,又道:“来,该修补裂痕了。”
凤须玉已是将绢帕又展开,往自己的头上盖,一边盖一边向寸度的手掌挪。
等到挪到寸度手边,已是用绢帕将自己大半包裹住,磕磕绊绊爬到寸度掌心,凤须玉好一阵挪腾,终于安静了下来。
再看寸度掌心,只见他已被绢帕完整盖住全部身体,又顶着绢帕挥挥手,“好了好了,来吧。”
寸度眸色愈深,“这是作甚?”
犹豫片刻,绢帕下的凤须玉似是对着戳戳小手指,嘟哝道:“就不让丑蛋蛋污染仙祖大人的眼睛了。”
眉梢微挑,寸度一把掀开了掌心的墨色绢帕,在凤须玉一瞬间的惊慌中,松风般的声音落了地。
“不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