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有场和文社的约,元君玉浑浑噩噩地到了地方,大伙早在那等着了。和太监的宴席不一样,这里没有伶人乐师,没有不像话的劝酒,只有清风雅香,茶客两三个而已。

  屋里几个人坐一块,正聊着天:“……去辽东的路上,害了病……”

  桌前的人闲闲地喝茶,说到了什么人,皆是满面唏嘘。

  元君玉跨过门槛,还听见有人接话:“就这样去了,真是命途无常……”他一来,众人都把声音低下去,换了笑脸迎他:“世子爷,真叫我们好等。”

  说话间,已经有人递了一盏茶来。

  “方才说谁?”元君玉一反常态,没接那盏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的手在颤抖。

  递茶那人笑:“何曾说了谁的?不过都在问,世子何时到,世子何时到?可算盼来了。”

  “谁得了病?”元君玉被人拉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元君玉到大理寺走了一趟,幸而得以脱身,所以这次也有给他接风洗尘、去去晦气的意思。然而他这么问,那些知道中个内情的人都有些犹豫,怕又戳中他伤口,不好说出来。

  有人忙转开,叫一声伺候的小厮端酒水菜肴:“没什么事,来来,就要上菜了。”

  酒菜再好,元君玉无心去品,他知道的,这时候到辽东去的只有一个人,这结局他也早就意料到了,可万万想不到来得这样快!

  在应酬交际里,元君玉向来如鱼得水,今夜是一点兴趣提不起来了,草草用过些酒菜,就恍恍惚惚往回走。走出半里地了,蓦地听到不远处有骚动,原来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水西门前,是城门口的几队披甲执锐的士兵正在出城,他也没在意,只顾往家里去,心里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不断地刺着他的心口。

  到了伯府大门前,他提起袍子就往里面跑,看门的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盗匪闯进来了,刀亮了一半,又险险收回去,一边叫一边跟上来:“爷,怎么没坐轿!”

  元君玉没空搭理,快步穿过晦暗的游廊,下石阶,沿途把曲径两侧的花木冲得左歪右倒,大大小小的太监婢女闻声全跟过来了,慌慌张张提把灯笼,怕他要做什么疯事。

  “去,给我研墨。”元君玉犹如醉倒,踢开书房门,展开一卷纸,双手微颤。

  跟过来的太监不解:“爷,怎么……”

  “写信,”元君玉一字一顿地,“给我送到京里去。”

  南京消息传得果然快,天大亮,崔竹就上门了,不等元君玉说话,崔竹就把茶盏一磕,上下叮叮当当碰响:“世子爷,我说你什么好!什么法子不选,偏偏要用你的爵位换一个给宁家翻案的机会?”

  元君玉懒得说什么,那不耐烦的神情,像是随时打算把崔竹扫地出门。

  “这个节骨眼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就连我,我干爹,都不愿意和常喜对着干,你一封信写去京里,把他的脸给抽了,这下解气倒是解气了,你的命怕也到头了!”崔竹气呼呼地坐下来:“早说过了,我这里是万事俱备,你怎么不肯多等一等,非要逞这一时之快?”

  “我等得,牢里的宁家人等不得。”元君玉淡淡的,面上露出倦容:“这个世子,我做得实在累了,拿去换宁家一线生机,也不算全无用处。”

  崔竹冷笑:“我是怕你百般绸缪,最后却人头落地。”

  “那也值得。”元君玉想,能让宁瑞臣知道,他愿意用一切把他拉回尘世里来,那也值得。

  崔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指绞紧了,又松开,忽然紧皱的眉毛展开了,嘴边是那熟悉的笑容,牙齿露出雪白的一缝,渐渐的,他笑得发起颤来,全然没个守礼的样子,疯疯癫癫的,笑声响彻整间园子。

  元君玉听得汗毛倒竖,咬牙拍了把桌面:“笑什么?”

  崔竹没有停下来,好半天,那不断颤动的肩膀才缓缓垂下,他双手捂住脸,向两边慢慢地抹:“我没想到!”他眼角有泪花,“我真没想到!”

  “多少人八辈子挣不来的爵位,你为一个废棋,说扔就扔了?”

  他说废棋,这让元君玉着实冒火,便威胁一般道:“再发疯,就滚出去。”

  说完这话,他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熟料崔竹霍地站起来,伸两把胳膊:“你不赶我走,我也得走了。”

  元君玉略略抬眼。

  崔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那好五叔,调了兵来,围了个文官的宅子。我得赶过去,救救人,免得这南京城再添血气。”他走出两步,外面探头探脑的下人纷纷收回目光,各自躲藏去了。崔竹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是否被听去,回头笑了笑:“方才的事,世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在这个位置,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去做的,也要顾及万岁爷的天颜。”

  珠宝廊外一间宅院,此时静静的围了近百个锦衣卫,那朱门大开,里面锦衣卫的头领被请了上座,一个白鹇补的文官前前后后招待着,亲自端茶送来:“魏大人,不晓得此次过来,是何缘故?”

  那上首挎刀的锦衣卫正是魏水,他翘着腿,懒懒散散地坐着:“这不是南京的倭寇头子才伏诛嘛,咱们督公发话了,‘为安民心’,让我来查查,各处是不是还有余党?是不是还要闹点风波?”

  那文官道:“既是为民的好事,我自当全力支持的。”

  他向后使个眼色,就有两个漂亮的女子托一盘白绢遮盖的托盘来,都知道那下面盖着什么,两人偏不说。魏水看起来对这孝敬没什么兴趣,把刀轻轻一弹:“督公说,恐怕大人这里,有点什么藏私了。”

  那文官面色一变:“怎会!”

  魏水示意他莫激动:“我看大人不是那等下作之人,今日就这样,你让我的人进来搜一搜,若没有,我回去向督公美言几句。”

  “这……”

  “若是阻拦,那只能——”

  正说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个报事的,在魏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还未说完,天井外的影壁后传来洪亮的一声:“大人家里今日好生热闹。”

  一群带刀的番子涌进来,比起魏水的锦衣卫,可称得是不遑多让,魏水挑一挑眉毛:“什么风把崔公公也吹来了。”

  崔竹笑语:“怕是阵吹面不寒杨柳风。”

  一时间,却没人懂得这两人的哑谜,魏水又道:“前阵督公还提起崔公公,说怪想得紧的,不知何时崔公公再去做一做,叙一叙家常话。”

  “这阵子是没得叙了,改日吧,大约等天寒了,我才能去拜会的。”

  魏水似乎沉思:“如此,我回去转告督公。既然崔公公来访,我再赖着不走,显得我多没人情似的,这便走了,二位留步吧。”

  崔竹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锦衣卫哗啦啦收了兵,那院子门前肃杀的气息顿时涤然一空。

  堂上鸦雀无声,那被到访的文官早已汗如雨下:“崔公公,多谢了。”

  “常喜这次来得巧,恐怕是他知道世子那边不能动,所以才挑了大人下手……方才与他鹰犬对峙,大人可受了什么伤?”崔竹关切道。

  “无妨,不过受一点惊吓,倒没什么事……”

  “如此便好,只是经此一回,要多安神养气了。”崔竹扫一眼幽深的内堂,眼底的情绪同样深不可测:“上次与大人说的,可备好了?”

  “崔公公放心……”

  两人耳语一阵,话毕良久,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