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泉寺山房秋景灿烂,自山中引渡而来的山泉顺着半截竹管淅沥淋下,形成一方几尺宽的泉池,滴滴答答,和诵经声相映成趣。

  寺里讲经过后,僧人寥寥都散了,宁瑞臣从讲经堂出来,蹲在池边浇了浇了手,正要回寮房里歇着时,看见阶梯下面殿宇的石柱后,有个人佝着背坐在那里。

  不知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状若疯癫一般,坐在台阶上掰指头,口里数着数,摇头晃脑的,细细听,似乎是在背什么书。

  看那人瘦伶伶的,背影并不算强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坐着,秋天凉露侵衣,久坐地下恐怕不好。宁瑞臣出声叫了他一声:“请到上面来坐吧。”

  刚巧了,那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瘦得脱相的面孔,眼神闪烁,谨小慎微地,看着宁瑞臣笑了一下:“我记得你。”

  这是……这是元君玉府里那个疯子。

  他在这里,那元君玉也来了?却为何不告诉他呢?宁瑞臣心中奇怪,走下去叫他:“你家……”

  “家没了……”那疯子答,郁郁寡欢地攥了两把袖子,“暂住的地方,也没了……”

  “暂住?”宁瑞臣追问:“你暂住在忠义伯府吧?”

  那疯子却不答了,只怔怔地说:“身如风飘絮——还好我已有功名,将来我的书问世,不愁没有销路……”

  宁瑞臣急得跺脚:“伯府如今怎样了?你晓不晓得?”

  正说着,话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截断,宁瑞臣一惊,眼见着斜刺里闯出来几个人,那疯子被他们粗鲁地架起来,往佛殿里拖。

  “你们干什么!”宁瑞臣追出几步,猝然一顿,紧张地望向佛殿转角——他没想到谢晏会突然来这。

  但很奇怪的,谢晏这次并没有来纠缠,只是隔得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避着他走了。这简直是风水轮流转,宁瑞臣没想到自己也有求谢晏的一天,连忙追过去,前面拖拽疯子的人已经快走没影了,但谢晏还没走远,他三两步赶上去,冲着谢晏背影问:“那人是谁!”

  经他一喊,谢晏依然没有住脚,宁瑞臣喘着气,拉住他的袖子:“你凭什么把他带走!”话一喊出来,他就有些露怯,勉强维持着一副冷淡的面孔。

  少顷,谢晏转过身,神色忧愁:“我以为,你再也不愿和我说话了。”

  宁瑞臣挥开袖子,退开两步。

  “这个人,你应该知道的。”谢晏说着,为难地笑了一下:“只是我说了,恐怕你不愿相信。”

  宁瑞臣揣测着这话的真假:“胡说,我怎么会知道他。”

  “你看,我若说了,你还要怪我卖弄口舌,何苦来。”谢晏对他拱了拱手,大约是要走了。隐隐约约地,那疯子的叫喊又在不远处响起来:“我是癸未年考中的童生,去年已登殿做了进士,你们岂敢如此叉我……啊!”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过后,空寂的寺庙里才静下来。奇了怪了,这么一番动静,一个来看的僧人都没有,宁瑞臣无暇想其他,只捕捉到“癸未童生”这一串自谓,忽然间,心中闪过一道灵光。

  “他是……”宁瑞臣不敢置信。

  “当初他在豆蔻亭纠缠不去,后来又被常喜利用,假扮世子行骗。”谢晏淡淡一叹:“世子回南京后,便将他押在府中,直至今日。”

  “那怎么?”宁瑞臣讪讪地住嘴,尴尬盯住地砖。

  “用他,就能打垮常喜。”谢晏似乎对宁瑞臣没有防备,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世子手里的一张牌,可惜……忠义伯府,人去楼空了。我见此人可怜,才把他带出来,眼下该回了。”

  谢晏后面说了什么,宁瑞臣一律没有听见,只晓得那句“忠义伯府人去楼空”,细细想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宁瑞臣狠狠地打了个抖:“什么意思!你干什么了!”

  “我不过是个生意人,我能干什么?”谢晏退了一步,头一次这么疏离地看着他:“不如去问问你那包藏祸心的好哥哥,他自从回了南京,都在绸缪什么好事呢?”谢晏轻飘飘扔给他一张官府的告示,上面通倭的几个名字,“元君玉”三个字赫然在列。

  宁瑞臣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颤巍巍说:“你撒谎。”

  “大理寺都判了,不是宁伯父通倭,就是元君玉了,我当然相信宁伯父,”他话锋一转,“眼下刑部大牢里,恐怕咬得正紧呢。我若是他,断不会轻易就走这一步,怎么说,也要套一套你的话吧,毕竟,你这么好骗的——”

  宁瑞臣叫了一声,可能是让他闭嘴。那双眼睛里满是不甘,他死都不信元君玉的变节,于是这怒火又发泄到了谢晏身上。

  “你走。”

  “我走不走,和他是不是通倭有什么关系?我无所求了,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早日看清。”谢晏笑了笑,把衣摆抖了抖,转身离去。

  窅暗的卧房,一张拔步床的帘子遮下来,两把帘勾新月一样垂在旁边,里面应该是有人睡着的,桌上有果子,还有一杯未收的残酒。门内倒是没扣闩不过房门严严实实关着,恐怕从外面挂了锁的。

  “知道他肯定要去兰泉寺,正好我也有事,顺便把人带回来了。”屋外面,谢晏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照你说的,没害他掉一根汗毛……”

  “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微卿,今生你是我张术舟最好的朋友……”张神秀似乎动容了,“不知如何答谢你。”

  柳骄有些茫然,撑起身来,的确是自己平常住的屋子。外面谢晏还在和张神秀喋喋地说着什么,隔着一扇门听不大清楚,他想了半天,好像从一片空白的脑袋找回一点记忆。

  在大理寺门口……他趁机溜了,家不能回,师父那里当然也不能再去,柳骄便租了轿子,往兰泉寺去了。在山门前……在山门前,谢晏把他拦住了!

  这是要干什么?柳骄屏住呼吸,听外面人继续交谈着。

  “咱们说好了,你这园子,借我摆个阔,明日有些大人来吃酒的,我那里太破旧,不值一看。”

  张神秀笑着:“园子罢了,倒说得这么郑重。”他忽而踟蹰着,叹一口气:“只是,你答应我的事……别反悔……”

  “你这一辈子……罢了,别在这说。”

  柳骄只听见些只言片语,正想凑近了听,忽然外面声音停了,似乎是谁端了茶饭来,在外面对两个人行了礼,径直往屋里来了。

  柳骄急忙奔回床帐内,假做未醒,过了会儿门又推开,一阵杯盘碰响,等重新安静下来,他再去门边听话音,却早已听不见了。

  院内复又一派寂静。

  “干嘛非到这躲着?”张神秀有些埋怨。

  谢晏在前面走,不吭声,到了僻静处,谢晏才沉重道:“术舟,你真的想好了?”

  “我会照着和你说的,藏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大可放宽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此事重大,我理应对你交个底,”张神秀下定了决心,深深吸一口气,“钱我都不要了,我……我把南京所有的商铺田宅转交给你,我不想再做这个了。老家剩下的那点祖业,够我家里人过一辈子的……这样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张神秀似乎是想到了将来,神采飞扬地:“往后我定在哪里,也会给写信来的。”

  谢晏神色复杂:“我若执意留你呢?”

  张神秀仿佛真的看淡了:“我这一生,总是随波逐流,难得有一件我能够自己主张的,我想,这何尝不是天助我解脱呢。你也不要总拦我,到底,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谢晏望向别处,不知盘算着什么,语调微涩:“你们做了神仙眷侣了,我真是……”

  张神秀看着他,脸上有方才浮想联翩后的红晕:“你把家里那个接来,一样的。”

  “说得倒是轻松,”谢晏拍拍他的肩,“走吧,这么久,他该醒了。”

  “那好,明日宴请宾客,我还要不要出席?”

  “你的园子,怎么能不来?”谢晏含笑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那种少年意气已被消磨去了,那稳重态度,让人看了无比心安。

  这也是最后一回了,张神秀不免动容,向他拱了拱手:“这么多年……”

  “唉,回去吧,回去……”

  谢晏走后,张神秀到卧房前转了一圈,柳骄自是没话对他说的。张神秀放下了心结,即便此时柳骄不理不睬,他也觉得来日方长,终有冰释前嫌的时候,倒也没多停留,心里只想着明日之后再无烦忧,于是对明日的宴席上了心,把乐班都叫来发了些银钱,又说这是最后一场戏,务必要尽心尽力去演。

  到了第二日,系舟园热闹非凡,张神秀昨日安排了一天,早上得了空去看柳骄。

  说不忐忑是假的,张神秀想起初见他时,此时比那时不遑多让了。撩开床帘,柳骄压根没闭眼,他一来,就如临大敌地把他看着:“找我干什么?”

  张神秀犹豫道:“外面要开席了,你去不去?”

  “你的应酬,和我没关系。”

  他这样冷淡,张神秀心里刺痛,遮遮掩掩地:“你……想不想走?”

  “走?哪儿去?”柳骄讥讽地:“要过穷日子的地方,我不去。”

  “柳骄,我……”他结巴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累了。”

  “好。”张神秀悄悄把帘子放下。

  忽然一下,里面急促的咳了一声,少顷才说:“少喝点……你酒量不好。”

  “好。”

  “我没原谅你,知道不?”

  “……好。”

  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神秀离开了。柳骄躺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乱,不明白张神秀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过去,外面的宴席应该是开了场,有悠悠的竹笛声飘过来,柳骄翻了个身,把窗户支起来一半,刚往外探个脑袋,对面长廊尽头就有两个人走过来。

  看样子,是今天来家里唱戏的,一个班主模样的正哀哀求着身边那个小戏子。

  “都吵起来了,指着要您呢,快去吧……”可能是风头正劲的哪个戏子吧,也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听见班主求他,就风标地往宴席那里走。

  “找我的?姓谢的,还是姓张的?”

  “去了不就知道了……管是谁呢……”

  “那不一样,谢老板有家有室的,早年这种人的正室,不是寻死就是来找我的麻烦,我何苦来呢?”那戏子轻佻地翘着指甲:“要我说,这些人真是死了才干净。”

  “祖宗!快别说了,走走,那边催死了!”

  那个小戏子款款地摆着腰,一路从柳骄房前到了园子中心,席上的人见他来了,都起着哄,把他塞到张神秀身边坐下,不晓得又怂恿了什么,几个人就把张神秀架起来,和那小戏子一块往房里送。

  柳骄跟过去了,躲在转角处看他们来来往往举杯,背上有些寒意,抓紧衣襟,拢了一把。

  “他再也不必忌惮世子的威压,玩个伶人,这有什么奇怪的。”谢晏那边碰了杯,借着戏子们细白的手腕,仰头酣饮一番,半晌又说:“这个张术舟,醉了到后面去,还不出来。”

  席中几个人贼眉鼠眼地笑:“怕是压着太久了,这下子,要……”

  寻常时候,要是听见这些过分点的话,柳骄就该大吵大闹了。

  可现在出奇了,柳骄站在转角廊檐下静静听着,心里只觉得这并没有奇怪的,好像这一切是早有预料,他一步一步慢慢回了房,一点波澜也没有,把张神秀给他的一只玛瑙环儿摊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好半天,才一牵嘴角,随手扔到不知何处去。

  过了会儿,外面的戏又开锣了,莺莺燕燕唱起来,好不热闹,柳骄恹恹地倒在床上,忽然胸中冒出一股不平之气。似乎隔着几道墙,也想和那外面的戏子比一比似的,爬起来,把脸随意擦了一擦,扑粉描眉,又把那水红的戏袍披上了。

  揽镜自照,好一个俏生生的女裙钗,真非寻常俗世可以寻见的玲珑洁质。可偏偏是被这一副最无用的色相所累,世人只见得到色相,别的反无心思去看了。

  柳骄坐了会儿,到底没开口唱,墙外面太喧闹,闹得他心烦,辗转着,他想着师父,想着一些朋友。想着他爱财,皆因恨财所起,他恨人,却皆因爱人所起,世上种种因果,原来尽头处都是这般荒唐。

  外面的乐声换了几次,这次是他熟悉的调子,应该是在演南柯梦。柳骄听了片刻,想:怪道世人都爱做梦,只是梦醒时多凄凉呢,人若能从此一睡不醒,也算个好下场了。

  这么想着,他迟疑着捏起桌上的瓷杯。

  茶杯打碎了,没人来问,柳骄把碎瓷片抵在脖颈上半天,没舍得下手。戏里寻短见多简单,在自己身上竟是件难事,眼睛满屋子瞟,一会儿想吞些药,又想起从前见过的毒死的人,尸首发黑可怖至极,他实在不想那样。

  临了时盘算着那些爱物,却也没什么了,只有一盒金子,他出其不意的想着,都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偏要带走,金子又不像情啊爱的变来变去,从头到尾,金子就是金子。

  想明白这个,柳骄觉得一身轻松了,在屋里踱几步,想洗掉脸上的粉黛,但临到时,还是停下动作,维持了这份明艳。抱着他的宝贝匣子,躺在錾金的贵妃榻上,水红的戏袍敞着襟,粉艳艳的面颊,红彤彤的口,吞炒豆一样一粒粒地咽下金子。坚硬的颗粒划在细细的嗓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地梗着他。也许有十几颗下了肚吧,脖颈也憋成紫色,他翻着眼,闷着头颠来滚去,不肯惊动院外的人,呜呜仰脖乱滚了一通,一股腥气上来,再没动静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