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里头,都没见着柳骄的人,元君玉靠在一把软垫上头,手里握了一卷书册,眉头紧皱着,听下面的太监报事。

  隔了一扇小花门,那太监一边说,一边往屋里看主子的神情,眼睛一下瞟到那本书上去,不晓得是什么书,让他看了一整天,但从那上面隐隐露出的男女小像来看,指定不是什么正经书。

  “柳小爷那边,说是三日前就领了一众随从,往松江去了,咱们的人追查过去,是第二天从港口登的船……”太监小心翼翼地:“听说,是跟着张老板的航线走的……”

  陡然间,那本书劈头盖脸砸过来,太监哪敢躲开,直直被书脊劈中脑门,书掉下来,一看封皮,是本图刻的《西厢记》,也不知道是何意,急急低了头,听元君玉冷笑:“听说什么?是少了吃还是少了穿的,一样不差的养着你们,一个个给我报些听说的消息来?”

  这完全是迁怒了,太监一叠声告着罪,捡起那书,拿袖子擦擦干净,双手捧到头顶:“爷千万息怒……”

  不怪元君玉这么大火气,过了处暑之后,就没几件舒心事。

  他把眉心捏了捏,舒一口气,道:“出去吧。”

  晚上还有席,元君玉并不在这上面多费时间,到了点,就换衣梳头,这晚上是个闲人的交际场,来的既有官,也有无勋无职的闲散人,虽说是谈风弄月的,但不可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地方在大行宫向内,园子也是个前朝留下来的古园了,现收做私有的园宅,主人家将此间赁给些雅客做酒席来用。轿子穿过皇城巷,渐渐就听见院墙里飞出来的笑语和洞箫声,进去时候,几个文人搂着妓女坐一张桌,在那儿吃酒玩飞花令。

  金陵向来如此,闲官、闲人,因无事可做,把精力统统押在吃喝玩乐里,秦淮三百里富贵场,九千方红粉窟,烟雨梨园,夜夜笙歌,吃不完的宴席,吟不尽的诗曲。

  “世子爷到了。”几个文人见他过来,都笑着招手,把个桌中的空位让出来。

  这些不是寻常的酸儒,在南京,他们称得上有一些影响力,元君玉自然不会不给面子,落了座,又向对面湖上的廊舫瞟一眼,里头欢声笑语的,噼里啪啦不知道是什么响,间或有一两个人勾肩搭背从里面出来,看神情,眉飞色舞的。

  看来今天来的人不少。

  “那边还有人?”元君玉不动声色推开那陪酒的妓女。

  一旁的文人也不见怪,也许是元君玉本身就够美了,看不上庸脂俗粉,也是正常。

  “有呢,那边来得早,是几家公子哥儿在那儿玩。”

  桌对面刚有人对了一句诗,元君玉向身边的人道:“不知道他们玩的什么?”

  一个文人答:“抹骨牌的,那没什么好玩。”

  元君玉笑:“那确实不如咱们的雅。”说完,令就传到他这儿来,也开口对了几句,这时候,对面廊舫里又出来一个人,垂头丧气的,交着胳膊往外走。

  他身后面还跟着一个,隔着两步远,像是在安慰。

  元君玉觉得眼熟,不免皱眉去看,那个安慰的,一面走一面摇扇子,是谢晏。

  前面那个……颈项上闪着一把金灿灿的长命锁。

  这不奇怪,今天来的都是南京叫得上名字得人,谢晏不来攀附才是不对劲,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是谢晏邀的,还是他自己来的?

  元君玉说不上为何,心里一团胀鼓鼓的酸,可能是早就认定宁瑞臣最依赖他,此刻见他又跟着别的人,并不大好受,何况现在与宁瑞臣在一处的又是有着歪心思的谢晏,就更加不悦。

  “各位先玩,我失陪片刻。”

  看出了他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了,那文人道:“酉时末有戏看,世子记得到后园去,到时我们都在。”

  元君玉笑道:“多谢提醒。”

  去廊舫的折桥边用不了多久,桥边上栽两树木槿,还看不真切后面的人,再绕过一从新长的白玉簪,就看见宁瑞臣老大不高兴的脸了。

  “世子殿下?”

  谢晏显然没想到元君玉会来,讪讪地收了扇子。

  “听外面说,你们在抹骨牌?”元君玉这话是冲着谢晏说的,宁瑞臣可能是输了不少,低落地看他一眼,没吭声。

  “是,现下还有局,我和二爷先退下来了。”

  “我是不会打的,二位输赢几何?借我沾一沾财气?”

  谢晏摆手:“哪里有什么财气!带了一二百两过来,尽数输了干净,刚听说那边亭台正玩曲水流觞,就和二爷一同过去的。”

  “是那些文社的文人吧。”元君玉有一同去的意思,三个人便并行着。

  “正是的。”谢晏转眼看宁瑞臣,又劝道:“二爷还在恼?左不过是玩乐用的,玩不好,以后不打了就是,何必为这个小事不快。”

  元君玉便问:“输了多少?”

  “没多少,”宁瑞臣迟迟开口,“就是……一老输,没赢几回。”

  “下回,到我府里练练去,”元君玉道,“和外人抹牌,有没人让着你,一起头便是极难的,怎么让你从简入深地学?”

  宁瑞臣犹在回想方才的牌局,若有所思:“这倒是。”

  谢晏尴尬一笑,虚虚向前一指,引着两个人向前去。

  曲水流觞毕竟是文人雅客玩的东西,那戗金杯子转过一轮了,宁瑞臣也腻了,正巧后园的戏就要开场,文人们便三三两两起来,成群结队往那园子里去。

  今夜演一出北戏,不像平时看的缠绵,是很有些壮人心魄的,这帮子文人就推崇这个,宁瑞臣略略听过一点这种戏文,很感兴趣。

  还有几十步远,院子里的笛声已经飘起来,谢晏一向想得周到,叫人提前备了座儿,三个人分过座次,正要等着开锣,忽然元君玉岔一句:“你那颗佛手的坠子,刚才见你戴在身上,怎么不见了?”

  话是对着宁瑞臣说的,宁瑞臣便呆住:“什么坠子?”

  “玉坠儿,雕的是个佛手的。”

  “我怎么没有印象……”

  元君玉面也不红:“毕竟是菩萨的东西,你们坐着,我找找去吧。”

  这话一放出来,宁瑞臣就不安了,他平素穿戴也不上心,下人们给他挂了什么配饰,也不太记得清楚,这下见元君玉说得有模有样,便信了他,一道站起来:“我也去找找。”

  谢晏要拦:“戏要开了,我去叫几个小厮……”

  “小厮便罢了……”丢的是个佛手,宁瑞臣不大好意思,“谢二哥暂且替我们看住座位,一找着我们就回来。”

  说完,就奔着元君玉的方向去了。

  “是个什么佛手?”离了人群,宁瑞臣才好意思问出口。

  元君玉编排着:“和田玉的,小孩儿拳头大吧。”

  “真有这么个东西?”

  元君玉打着诳语:“我见着了。”

  “嗯……”

  走到来时的假山边上,宁瑞臣弯着腰,提灯笼翻草堆:“也没见哪……”

  “你今天……干什么来了?”

  那声音犹犹豫豫的,宁瑞臣没听清:“嗯?今天挺高兴的,就是输了几局。”

  忽然后面被什么人拖住了,灯笼也摔下来。

  宁瑞臣低低叫了一声,到底没敢声张,就这么被他拖进石洞里,一下子撞在石壁上,然后被一双手臂牢牢圈住了。

  “玉哥?!”

  元君玉此刻像个拈酸的情人,愤愤之色藏不住,逼问着他:“高兴?”

  怎么会突然这么生气呢,宁瑞臣搞不清楚了,半猜着,殷殷辩解说:“这次不是钞库街的那种……是个正经地方,我来,是和那些人打牌玩儿的。”静下心捋了捋思路,又道:“玉哥不是也来了,这地方岂是那种烟花地。”

  打不打牌的,何必和谢晏一起来呢,是无心之举,还是本就有未了情?越这么想,越觉得可气,他恨恨地把宁瑞臣的脸捏了一番:“不准和他来往!”

  “谁?”

  “他。”

  宁瑞臣怯怯地,像个被提起来的小猫崽子,湿漉漉的眼不安地看:“……谢、谢二哥?”

  元君玉胡乱答:“嗯!不许和他……”

  这下,宁瑞臣抱怨起来:“他邀我来打牌,我还不能出来玩了?干什么都要听你的。”

  又来了,元君玉恶狠狠把他逼上绝路:“有我没他。”

  这是真生气了,宁瑞臣连权衡都没做,立刻就服了软:“好、好,我答应你,以后都不和他玩儿了。”

  他们是头抵着头,像两个在假山腔子里偷情的野鸳鸯,可是谁也没注意到这古怪的气氛,一个正是气头上,一个是莫名其妙,只想赶快出去看戏。

  宁瑞臣当然想不到,他在这恨海情天里头,还像个毛孩子,于是傻乎乎地问:“玉哥,你怎么那么气呢?”

  他还想问,发个火,怎么还要来这种别人找不着的地方呢?

  他不懂情,可是元君玉太懂了,几乎是一霎时间,原本平顺的呼吸就变得滞重起来。假山洞里那么窄,元君玉光是低着头,都觉得快喘不上气了,一点思考的机会都没有,不该说的话就到了嘴边。

  “想不想知道……亲……是什么样的?”

  “什……”宁瑞臣睁大眼,仰着头,猎物的姿态,“亲什么……?”

  “不准乱动。”元君玉没了耐性,盯着那片翕动的红嘴唇,忽然俯下头。

  作者有话说:

  啵唧与反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