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夜,南京守备家里灯火不熄,常喜披着纱单衣,捏着一把琵琶,细细地调弦,时不时和边上的小戏子耳语几句,捏两把屁股亲一亲嘴。

  过了片刻,外间一阵动静,嗒嗒的脚步声稳健地逼近了,帘子左右打开,是身穿常服的魏水,身上酒气正浓。

  “来了。”常喜悠悠一瞥,把小戏子的腰松开,让人出去,“喝了不少吧,这儿给你备着醒酒茶。”

  “多谢督公。”魏水落了座,眼光在离开的戏子背影上扫过,很快恢复如常。

  常喜装作没瞧见,笑问:“崔竹的宴,吃的怎么样?”

  魏水喝着醒酒茶:“老实说,不比督公这儿的差。”

  因为是心腹,寻常的玩笑话,常喜不会恼怒,伸腿把他的椅子踹一下:“咱家还得感谢你没有乐不思蜀了是吧?”

  “冤枉,卑职心里记挂着督公交代的,刚吃完,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魏水做个讨饶的手势,“今日席上,那是真有意思。”

  常喜一脚蹬在椅面上,胳膊就那么随意搭在膝头:“说说吧。”

  “不是忠义伯世子,也不是松江商会二当家,而是那宁冀的小儿子——”

  “他?”要说宁冀,常喜兴许还会听一听,可是宁瑞臣,一个一眼看到底的小崽子,常喜兴致缺缺,摇着手:“别提那些闲杂话,说正事。”

  魏水闲闲地饮茶:“我看世子和谢晏相处不错,可谁料宁瑞臣一到,气氛便不同了。”

  常喜意外:“崔竹的宴,怎么会请他?”

  “碰巧遇上的吧,那个崔公公,有意把姓宁的小子拉拢过来。”魏水把醒酒茶放下,目光幽深:“是不是,宁冀已经被他……”

  “不可能,”一瞬间,常喜脱口而出,“他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会……哼,崔竹此人,不过是受我那好三哥的差使,在南京盯住我的一举一动呢,我在南京替他们牵制宁冀,他断不敢做出这等事。”

  “那崔竹此举——”

  “崔竹,”常喜忽然笑了,“只怕是触景伤情。”

  魏水不知道这些太监的过往,没说话。

  常喜说到这里,像个嘴碎的妇人:“早些年他进宫之前,家里也和宁家一样,锦衣缇骑,何其威风啊……”

  正说着闲话,内门之后进来一个青衣小帽打扮的人,应该是从外面大街上回来的,立秋时节跑得一脑门汗,见了魏水,草草行过礼,而后看着常喜,半天等着他的指示。

  常喜勾勾手指:“过来。”

  那人才屏息凝神,碎步走过去,附耳在常喜身边说了什么。

  倏尔之间,常喜脸色一冷。

  魏水见报信人离去,探身便问:“督公,发生什么事?”

  “不好说。”常喜站起身,走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站定,将魏水看着。

  “倭寇……倭寇有动作。”是什么动作,常喜没提,这样沉吟稍许,又问:“前两日,谢晏是不是去了浙江一趟?”

  魏水起身正要答,忽听外面太监过来报:“崔公公登门拜访了,带了宫里三爷爷的书信。”

  “崔崔崔,催命的来了。”常喜啐一口,抖开架子上的大氅穿在身上,急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头嘱咐:“你从后门走,回去了,看紧元君玉,记住了,谢晏若有邀,可千万别去。”

  魏水便起身往内门转,出了这扇小门,一片白墙黑山,下了爬坡廊,走过草木蓊郁的后园时,他停住了,在一片假山石的夹道上,绰绰松影间,立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倩影。

  “是你啊。”魏水弯起一边嘴角。

  小阑干“哎”了一声,将脸半掩在假山后面,像个荒郊野岭才会出现的狐仙,说不出的风情:“魏同知这就走了?”

  “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有公务。”

  小阑干扶着假山的手松开,慢腾腾提着裙边走下来,像只带露的牡丹花,手指伸出来,在魏水胸口上一点即走:“这么晚,督公没留同知过夜?反正,也不是一两次的……”

  魏水一把攥住他细细的手指,惹得小阑干惊叫一声,一下歪倒在他怀里,“干什么呀!”

  “跟我,如何?”

  小阑干摸上他的胸膛,那是个真正的男人,一双眼哀怨地转过去:“我想跟,督公也不让呀。”

  魏水像个急色的莽夫:“督公器重我,我向他讨了,这事能成。”

  小阑干腰都软了,半瘫在魏水怀里,声音也浪起来了:“同知胆子真大。”

  “大不大,得后面才知道……”

  “嗳呀……”

  魏水没有多留,后园里很快静下来,小阑干懒懒地提起丝裙,轻哼一下,卸了一身脂粉气往回走,陡然见到来时的假山夹径上,有个身量和他相仿的孩子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大眼睛快要瞪出眼眶。

  玉团儿震惊地看着他:“哥,你、你们刚才说啥呢。”

  小阑干杏眼瞥着魏水离开的地方,适才的浪荡仿佛从未发生,斟酌片刻,把玉团儿的手牵起来:“走,我们回去说。”

  忠义伯府里都要睡下了,但主屋里灯还没灭,里头两个人在宽衣解带,几个侍候宽衣的太监一丝不苟地托着一只带锁的金颈圈,小心盛放在供盘上,拿细绒布来回擦了三次,才锁进盒中。

  宁瑞臣蹬着一对崭新的木屐,坐在榻边,靠在围上晃着脚。忠义伯府里的规矩比他想象的要多,不会因为只有元君玉当家而对他有什么宽待,所幸现在太监们都在屏风外面来回忙着,没有闲工夫来审视他这个散漫的小子。

  屏风外有淅沥沥的水声,是元君玉在盥手,隔着一片模糊的纱屏,还是可以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的,宁瑞臣还记得今天看的戏,一时之间,腰身款摆的杜丽娘又和元君玉重合起来,他急忙低下头,甩了两下。

  “吱呀”一声,是收水盆的太监出去了,屋里再没有别人。

  灯烛昏黄的,宁瑞臣一抬头,就看见元君玉过来,连忙收好乱晃的脚,盘腿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榻上:“玉哥,咱们睡吧。”

  元君玉稍稍拢了一下头发,扫一眼他坐的那张榻:“都走了,还坐那干什么。”

  他指的是那些太监,宁瑞臣脸一红:“让人知道了。”

  “在你家睡得,在我家就睡不得?”元君玉端起烛台,只那么轻轻看了宁瑞臣一眼,宁瑞臣就乖乖下来了,赤着两只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路跟着他,到里面那张大床前,屈膝往上面爬。

  “再过一阵,”元君玉看他这模样,很突然地,“再过一阵,你在我家,就不必这么拘束了。”

  “为什么?”宁瑞臣仰面躺在内侧,抻了抻薄被褥,一转眼,看见元君玉垂眸时露出眼睑上那颗痣,一下缩起脚,悄悄把脸转过去。

  “等他们都听我的话了。”这一句话,自有辛酸在其中,元君玉把烛台放在一边,并不吹熄,自己也躺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宁瑞臣却有些怪异感,一转脸,就是元君玉乌黑黑的头发,缎子一样垂在他眼前。

  元君玉察觉到了,像是在笑:“喜欢今天的戏?”

  “还行,扮相、扮相美。”

  “喜欢旦角?”

  宁瑞臣想说喜欢你的旦角,但不敢:“还成……”

  “戏文怎么样?”

  “戏文也是大雅。”

  “家里还不能养乐伎,改天再请你去看。”

  宁瑞臣翻个身,没忍住:“玉哥,你真的不唱了?”

  元君玉半天没说话,他心里是有算盘的,如今对于宁瑞臣,他算是摸熟了,这个小呆子,要是光给他甩脸子,是听不懂的,只晓得人生了气,并不知道气从何来。若是解释了为何动气,哪还有什么意思,只有用些手段,把他哄得从此再不觉得旁人好了才对。

  “玉哥?”被窝里,宁瑞臣试探着攥了一下元君玉的手,“你不高兴,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别人把戏子当做什么?”

  宁瑞臣知道,当做玩意,当做牲畜,他不敢说,紧张地把元君玉拉住,生怕他把自己赶出去。

  元君玉摸摸他的头:“所以我不唱,我攀龙附凤投靠太监,因为我不想被当成一件低贱的东西。”

  “你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低贱吗?”

  “没、没有。”宁瑞臣蜷成了一团,缩在被子里摇头,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玉哥你不知道,我在兰泉寺就见过你,那时候,我只觉得你好。”

  元君玉还想说什么,闻言却愣了,打好的腹稿一时噎住,听闷在被子里的宁瑞臣继续说:“一开始,可能是觉得对不起你吧,可后来,我把你当朋友,是命里有这一段缘分?我倒觉得真是这样,菩萨赐给我们的缘分,否则,怎么就在寺里遇见了?”

  元君玉还想插话,宁瑞臣却依然絮絮叨叨:“我从没觉得那你低贱,往后也别再提,好不好?你脾气不大好,又总是感伤,但我脾气尚可,菩萨一定知道,所以赐我们这段缘分……”说着,从被褥露出一双眼睛,眨一眨,求情似的:“菩萨在上,玉哥,别生我气……”

  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一刻,元君玉胸腔里的跳动实打实地躁动起来了,他反倒结巴起来:“你、你说这么多,我真是……”

  宁瑞臣谨慎地叫一声:“玉哥?”

  “谁说我脾气不好?”元君玉揉了把他的脸,恶声恶气地:“快些睡吧。”

  白天闹了一天,宁瑞臣早就乏了,嘟嘟囔囔的说了几句话,元君玉翻个身的功夫,他的呼吸声就绵长了。

  “睡这么快。”元君玉起身吹蜡烛,正坐了会儿,蹙眉把宁瑞臣盯了半晌,指尖点在他眉心:“要唱,也要分唱给谁听,”他这时才把方才没说的话讲出来,“是知音,就没有什么所谓。”

  吹了灯,元君玉仍然辗转反侧,心里是一片惊涛骇浪。

  宁瑞臣哪里清楚,兰泉寺那一次,其实元君玉是知道的,南京上下的权贵早被他打听过,刚一见到宁瑞臣,他转身就告诉了常喜。

  对宁瑞臣,他一向是心机深重,哪算什么好人,想留宁瑞臣在身边,也不过是缺一个说真心话的人,舍不得他走罢了。

  可今天这些话,还有从前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以前元君玉身不由己,没有功夫想,也没有胆子想,可宁瑞臣这样偏袒他,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他,真的不图别的什么,真的只是觉得他好吗?元君玉撑着眼皮,心情复杂,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阖眼,半夜听见鸡鸣三声,实在撑不住,在胡思乱想里昏昏沉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默默自我攻略的玉酱

  最近两章还挺肥的吧!(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