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玉站在雪松下,手局促地收在袖子里。

  他今日穿了一件庙子里的青灰直缀,因为里衣厚重而显得窄小,一双苍白的手瑟瑟地缩,根本无处可藏。

  宁瑞臣颇受折磨,他看到他手心手背的那些新近的划痕了。

  “怎么在这里,”宁瑞臣一开口,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在庙子里,清苦得很。”

  元君玉是唱旦角的,身段好,在兰泉寺初见时,在豆蔻亭抚琴时,亭亭的像玉树生辉。这时也一样,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有种体面的漂亮:“别的去处都不好。”

  别的去处,还能是哪里?宁瑞臣心慌了一下,他把那句“谋些事业”放在心上了。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元君玉的分量在他心里陡地重起来。

  “你能作词,是有文采的,”宁瑞臣殷殷的,想起那天临别时,“怎么不去塾里给那些孩子开蒙?”

  元君玉不说话了。

  风入松涛,雪水滴答坠落,宁瑞臣一头雾水时,元君玉捏住长扫帚,缓缓走开尺远,叫了声:“宁少爷。”

  “嗳。”宁瑞臣傻傻地应了,看不出元君玉的躲避,竟然上前一步。

  元君玉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多情又无情:“咱们是两条道上的人。”

  最开始宁瑞臣不懂,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元君玉说得这样隐晦,他却突然懂了这话里的疾苦。

  再超绝的戏子,还是下九流,天生被人看轻。

  宁瑞臣不知道如何回应,垂着眼,听着风声,半晌才说:“可这世上,也不见得人人都轻践于你。”

  元君玉挑起了一边眉毛,听宁瑞臣絮絮叨叨地:“总有人不在乎,比如你,比如……比如我……”

  塔檐的铜片敲打着,松涛一浪一浪翻滚,元君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是被吓到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一时的虚与委蛇还是纯然天成的朴拙,他分不清,只用一贯的态度轻描淡写了。

  扫帚扫开落叶,“讨人高兴的时候,谁都会讲几句漂亮话的。”

  “并非讨你高兴,”宁瑞臣仰起脸,盯住佛塔摇曳的铜铃,那的确是一个赤诚之人该有的眼神,“草木虫鱼,都是生灵,都是一样的。既然是生灵,人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多谢宁少爷开解,”元君玉顿了一会儿,像是被那神情烫了眼,匆忙转过身,“可惜,世上和我一样的人何其多。”

  “你、你扫完地了?”连来绕塔祈福的初衷都忘了,宁瑞臣鬼使神差地往他走的方向追。元君玉走得并不快,也许真的是有心给他留余地,宁瑞臣小步赶上去,并行着。

  “你每天就在这里扫塔?”

  “还有挑水,劈柴。”元君玉简短地回答。

  怪不得他手上那么多红口子,宁瑞臣目光含蓄地看着他的手,冰肌玉骨,那曾经是妆着粉末,捏团扇绣帕的。

  “但今日过后,恐怕师父们就不会容我做这些了。”

  “为什么?”

  元君玉侧回身:“因为他们见到你和我说话,知道我们相识。”

  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元君玉不会在兰泉寺多待了。宁瑞臣半晌无言,听耳侧铜铃阻绝尘音,佛家清境,却也让他多出一丝烦恼。

  “寺里的师父……总还是有恻隐的。”

  前面一片空明山色,元君玉走了两步,头也没回:“出家人三千烦恼剔尽,也不见得真的没有烦恼。”

  这下宁瑞臣赌了气了,略略急促地往前去:“这是何意?”

  元君玉微微歪头,说话时有些自嘲:“伽蓝不也坐落红尘么?既然在红尘,自当有红尘的烦恼,”元君玉指着自己心口,“就是避居深山,也受柴米之累,谁能尘性净除?”

  宁瑞臣嘟囔着:“你这话太偏颇。”转眼见他神情冷淡,一点气也烟消云散,讪讪闭了嘴。

  走到杂草丛生处,已经离佛塔有些远了,满目草野,兰泉寺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天然的所在。宁瑞臣四下望着,忽然在草丛间发现了些半人高的植株,上面一团一团结了朱红小果。

  冬日很难见到的艳色,宁瑞臣好奇地去摘,往袖子上蹭两下,咬一口。

  “嘶……酸。”宁瑞臣一绞眉,嗓子滚动着咽下去。

  “乱吃什么。”元君玉一看他,被逗乐了,眼角跟着飞起来,嘴唇上扬。

  就这一句话,气氛变得没那么僵硬,宁瑞臣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愣愣地揉着脸,问:“这是何物?”

  元君玉也伸手,大概是想折,但还是没有折。“火棘,春天开花,冬天便结果,吃倒是可以吃,就是滋味平平,皇……钟山那附近,多得很。”

  听起来,他对城北这一带很熟悉。元君玉明明是江阴过来的,却好像对南京了若指掌似的。

  兴许江南风物都差得八九不离十,宁瑞臣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转而问道:“你以后、以后,还打算登台吗?”

  冬天的风那么冷,元君玉呵着气捂手,声音淡淡的,仿佛没有放在心上:“年纪大了,没那些孩子灵光,以后的事,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宁瑞臣一急,道:“你才二十吧,讲什么年纪大?”

  “你不知道,”元君玉神色不变,慢腾腾地走,“我们吃的这碗饭,也就光阴正好的这几年,再过了时候,就没人捧场了。”

  经他这么一说,宁瑞臣就明白了,那天他在酒局里见到过,的的确确都是十多岁的戏子在外头陪客。没长成的孩子身子柔,扮上相了,辨不清男女,这样乾坤颠倒,不止是在在江南官场,在文人之间,也受着追捧。

  “总赖在这一行,时间久了,自己都要忘掉怎么样才算做人。”

  宁瑞臣的心猛一下揪住:“你家里……”

  “哪还有家,要是有,也不至于做这个。戏子最初大多不是戏子,娼妓也并非天生的娼妓。”元君玉平静的看着他:“可有时候,我倒宁愿我生来就是戏子。”

  “你知道南京前一个镇守太监叫什么?”元君玉忽然问了,眼里似乎跳着光。宁瑞臣讷讷地一点头,他知道,前一个镇守太监才死了一年,也是那一年,常喜到任南京,上上下下的剐了百来个能叫出名字的宦官。

  “我从前得罪过人,是受了他的荫蔽,才免于遭难。后来辗转在江淮之间,替他探听消息,常喜到任,却头一个找到了我”

  宁瑞臣深吸了一口气,肺内寒凉:“他……”

  元君玉陡然回首,盯着宁瑞臣眼中的倒影:“能做到南京守备的,都是有手腕的人。常喜这个人心毒,你得罪了他,以后千万小心。”

  “你、你说这么多……”宁瑞臣好像没有明白,又好像明白了。

  “我不想教你愧疚。”不得不说,元君玉的声音很好听,像幽谷跳溅的泉响,高亢时有金石的锐,低回处又有玉质的醇。“如今这般景况,也算是你助我跳脱牢笼,我该谢你的。”他抬眼看天际金云潮涌,忽然洒脱一笑。

  “就此分别吧。”

  宁瑞臣看不透他,对他是怜?是痛惜?分明人就现在眼前,然而似有大雾障目。痴想间,那人眉宇却倏然明晰,颦笑间如桃花吹动,艳而不俗,一下子回到他传闻里的少年时。

  “下回……初一的时候,我还来还愿。”宁瑞臣听不清元君玉是否回答了,又昏昏然想起听宝儿讲来的轶事:元君玉年少登台歌西厢记,姿仪袅娜、艳绝百花,因此被风流文人赞作……赞作……

  宁瑞臣心神一乱,宛如置身群芳从中,满眼都是流霞般灼灼飞花。

  ……他当年被人赞作玉芙蓉。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