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到了三更天才散。鸡鸣枕上的时候,元君玉离开小徒弟休息的院子,手上戒尺松松地捏着,才一转弯,听见黯淡月色下的假山后,两个尖嗓的音模糊地冒出来。

  “三哥,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了。”

  元君玉顿住脚步,从低垂的芭蕉叶缝隙向外看,两个常服打扮的人在假山上的亭子里说着话。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试探我?我们这样的交情!”常喜狠狠地折了边上伸开的枯枝,仿佛真的气急了。

  “行了行了,消消气。”

  “在北京你就这样,有什么事,不能提前说好了再来办?今晚闹得这个样子,我还要不要在南京混了?”凄凄的风里,常喜吊着眉梢,看样子是在问罪。

  元君玉向后掩住了身形,又听崔飨说:“我要是提前知会你,就真的成了演戏。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还不一眼看穿了?”

  常喜冷笑:“那依三哥说,今晚这是演戏,还是流露真心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干爹才斗倒了前头那该死鬼,宁冀的态度还不好说,你以为,他能这么简单容下我们,”崔飨音一停,风里传来的声音愈发模糊,“能这么简单……容下你?”

  常喜脱口而出:“在南京十几年回不去,他算个屁。”

  “老弟台!伴驾二十年的情分!万岁身边的人割了一茬又一茬,你见过他的位置动了一毫?”

  “那今晚……”

  “宁冀滴水不漏,今晚那个小崽子,拢共也没说几句话。说的话少了,就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分不清他的屁股往哪边坐……”

  “三哥已有良策?”

  一阵动静,元君玉不敢再向前,悄悄退到后面,两人的谈话没有听清。后面再传来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另一桩事。

  “你留他,有什么用?”崔飨的口气像是有猜疑了,“我看他年岁也大了,不比那些十一二岁的有灵气。老五,你不是这样的人。”

  “能有什么用,留个好看的玩意,这不行吗?”常喜话里夹了几分晦气,淅淅沥沥地倒着酒:“我花了大功夫把他弄来,还不能留几天?”

  元君玉呼吸一窒,这说的是他自己。

  “哟,栽了?那种时候跑出来,能是什么盘算?”崔飨老道地笑了,“三哥劝你,别对一个戏子用心!”

  “什么栽不栽,弟弟就这么点爱好,要不是因为这个,哪能被老祖宗扔到南京?”常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大概是在饮酒,“三哥在万岁身边,替弟弟多留意,弟还想回去伺候哪。”

  虚无缥缈的一段谈话,却在元君玉心里种下了根。回到卧房,躺下半晌,耳边还是常喜真假难辨的话语。

  寒风扑窗,元君玉做了一个梦。

  颠来倒去的二十年,一幕幕图景淹没了他,一会儿是清冷寂寞的帝陵,满眼都是枯灯,一会儿是坐满宾客的戏园,分不清男女的一把嗓子唱起:“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他本该是梦中人,此时却睁着一双过客一般的冷眼,好像这场无端的梦忆才是一方台上,一盏茶就能唱完的昆山腔。

  清醒时,窗外的阴白还没有褪,元君玉额发湿着,起身拨炭时,听见外面有小火者来敲门。

  “玉郎君,督公有请。”

  一夜的功夫,足够办成一件事。一大清早,宝儿惊风扯火地奔进暖阁,撞开挡风的帷帐,擦得多宝格直晃荡。

  昨夜被劝了几杯烈酒,宁瑞臣还未起,冷风骤地灌进来,冷得他直皱眉。

  “天大的事……晚些再说……”他嘟囔着梦话,扯高了丝褥。

  “少爷,是要人命的大事!”宝儿结结巴巴,吧嗒吧嗒又开始掉泪:“老爷来了!这回、这回要扒你的皮!”

  闷了半晌,丝褥里声音懒懒传出来了:“你再吵吵,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也得吵一回!”宝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床榻沿上蹭:“今天一大早,常太监送了个人过来。”

  宁瑞臣还没当回事,随口应着:“送吧,反正也要给赶出去。”

  “不一样,他说是送给少爷的!”宝儿看他没反应,跳起来打转,“是个、是个唱曲的!”

  宁瑞臣撑起头,头发拂了满脸,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唱曲的怎么了?”

  宝儿正要答,外间忽然有人声,“老爷来了!”宝儿唰一下站直,立在床榻边。宁瑞臣匆忙穿衣,平常他是早起的,喝酒误事,才贪睡了这么半日。

  才把头发束好,门就被推开。单只有一个人进来,很高的中年男人,穿飞鱼服,官帽夹在臂肘下,风尘仆仆的,唇上修了一撇短须,目光炯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姿仪。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宝儿就噤若寒蝉,垂头溜出去。

  “爹,”宁瑞臣紧张起来,讪讪地叫,“今日不忙……”

  “昨夜瑞儿替我坐酒局,那些太监刁难你了?”宁冀单刀直入地,听得宁瑞臣无端疑惑。

  照宝儿的说法,这时候该问那唱曲的来历才对。宁瑞臣一五一十说了,中间偶尔停顿,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

  倒也不像大怒的模样。

  他便略略松下一口气,又听父亲说道:“以后不必为那些戏子说话,你挡了他的前程,他反倒要来记恨你。”

  宁瑞臣有些懵,一想到昨晚那情形,不由自主申辩道:“不是的……他是被迫……”

  “你心善是好事。”宁冀叹气,把他胸口的金锁片摆正。“从前我不让你出去,是我的过失,这些事,我和你大哥,慢慢都要给你讲清楚。”宁冀口气严厉着,却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往后在外头,你要谨言慎行。”

  “爹教训得是。”宁瑞臣眼睛涩着,含混地说:“那个人,要怎么办?”

  宁冀缓缓站起来:“常喜镇守南京……他送来的人,爹会处置,瑞儿好生休息。”

  经此一遭,哪还睡得下。宁瑞臣盥洗过,随便吃了些清淡小粥,就去书房里坐着。抄了会儿经,心里还是放不下,叫来宝儿,支使他去探查。宝儿一回来,就把听到的如实说了。

  “找的是家里的长随,去后院牵了马套的车,老爷吩咐了什么……”宝儿蹭起脚尖,回忆着,“不能留?”

  “不留,对他也好。”宁瑞臣一笔写歪,自顾自添了两画。

  宝儿邀完功,蹦跳着去八宝盒里拣糖块吃,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常太监也真是,没事总来烦老爷!”

  是啊,常喜这一出,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么想着,突然不知哪一窍贯通,宁瑞臣一下从头凉到了脚,父亲方才说“不能留”,就是、就是……他仿佛被雷击中,猝地扔下笔,墨汁溅了一身,来不及管,宝儿还在后面叫喊,他提着袍角就往外跑。

  跑到后门,车早已经走了,宁瑞臣发足狂奔,鬓发脱了管束,丝丝散开。一路避着翘出的石角,到了巷子口,见到有一辆车停在那。宁瑞臣一眼认出了包住车厢的布料,扑上去敲门。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马儿也乖,盯着这怪异的人看。敲了半晌,前头才走出一个拿鞭子的老人,还在抖腰带,应该是去方便的。

  “小少爷、小少爷!你在这做啥!”老人惊住了,抖着老腿小跑过来。

  宁瑞臣喘着气:“我爹、我爹他……”

  “老爷叫我送人出城去,少爷有话要交代?”赶车老人把他扶到车辕边上靠着,一个劲地顺气。

  宁瑞臣怔怔地,看了赶车的老人一眼。

  他认识的,是家里的老仆,温顺和煦,要是杀人,父亲不会叫他来赶车。

  “我、我……对,我找人。”他摆弄着胸口的锁片,铃铃地响。

  马车里这时才有声音,簌簌地像是叶落,喀的一下,木格门推开了,入目就是凄凄的眉眼,有那么一点惹人心碎,眼下泛着红,是哭过?宁瑞臣没多想,低下头,躲躲闪闪的。

  “我、我来、这是一点心意……”宁瑞臣说着,急忙把手上脖子上的值钱物什摘下来,那把长命锁他掂量一下,还是没有摘。

  元君玉看着他,他双手捧了一堆晶亮的金银,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有一贯的天真。

  “你、你去谋些事业……不要再……”说着说着,宁瑞臣躲开这目光,他是这场加害的始作俑者,没有胆量再要求什么。

  “我是个戏子,”元君玉的手搭上了他的,皓白的手腕,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是我不脏。”

  宁瑞臣愣住,他没有想过元君玉如何龌龊,做这些,纯粹是因为愧疚。

  “偶尔也登台,在常督公家里做教习,教那些孩子唱曲作词,”元君玉的手很凉,在寒风里像冰块一样冻着宁瑞臣,“多谢宁少爷昨夜仗义执言,君玉感激不尽。”

  常喜把他赶出去,自己家也不能收容他,将来元君玉能去哪呢?宁瑞臣惶惶地想,他把他给害了。

  “多少……收下一点……”宁瑞臣把手往前推了推,抿着嘴,一阵大风来,冷得瑟瑟发抖。

  元君玉垂下眼,顺从地挑了一样东西:“萍水相逢,就取一样做个念想。”

  是根木头发簪,值不了几串钱,宁瑞臣喉间一哽,正欲劝解,却看到他眼皮的细褶里藏着一粒痣,见之凄楚,仿佛他就是随时会被溅碎的一把冷玉。

  “你……万望珍重。”交代的话百转千回,宁瑞臣也只能吐出这么一句。他刚说完,后面寻他的人就来了,长巷子里飘着呼声,赶车的老人悄悄觑着他,不敢说什么。

  就这一下恍神的功夫,马车格门又是喀的一响,元君玉已经进去,带着一身冷然的气息。

  宁瑞臣后退几步,逃命一般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