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一个通体漆黑的匣子瞬间吸引了程誉的注意力。

  “嗯?”程誉盯着匣子脑袋一歪,迅速扭头看了眼窗外,感觉他父亲一时半会应该是不会过来的,便忍不住好奇把匣子拿了出来。

  匣子并不小,也不轻,要不是程誉手劲还算大,一个八岁孩子是拿不出来的。

  程誉将匣子放上桌后便捣鼓着要把它打开,无奈根本找不到锁扣。

  寻常的匣子都会有一块铜片贴在盒缝间,而这匣子光秃秃的根本什么也没有,且材质厚实,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摸着手感很是光滑,也能让人感觉到内里相当的厚度,哪怕用外力强行破坏也应当是打不开的。

  程誉半身都趴在书案上,来来回回打量匣子,小手在上面摸来摸去的,不死心地想要找到打开它的方法。

  也不知道他是摸到了匣子的什么地方,只听一声轻响,一整块漆黑的木板从匣子的背面脱落。

  程誉手脚都僵住了,他只想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可没想把它弄坏……这下可好了,祠堂跪定了。

  大概是开始破罐破摔了,程誉干脆把匣子转过来,将木板脱落的那一面朝着自己。

  当看到这木板后露出的玄机,程誉发出了长长的“嗯—— ——”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匣子的面弄反了,他以为是背面的才是匣子的正面。

  一块足有成年人巴掌大小,整体由青铜所制,遍布各种大小不一齿轮的铜块就镶嵌在匣子里。

  齿轮确实或大或小,有的只有他的指甲盖小,而有的却有成年人的拇指大,密密麻麻看似错综复杂实则乱中有序地连接在一起。

  程誉小眉毛一挑,大致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以前见过类似的,不过没有这个这么复杂,而是更为简单的,可以驱动小木马或是小木鸟的简易机关术。

  他手里就有一个,程江远给他买的,价格不菲的木鸟,不会飞也不会走,但如果你拧一下它脚上的环,它的翅膀便会上下扇动。

  那木鸟到他手里没两天就被他拆了,程江远当时知道了也没有责骂他,而是让他把木鸟原样装回去,装不回去就滚出去。

  为了不露宿街头,程誉只好又把木鸟给原样组装回去。

  程江远当时还没走,就眼看着他的儿子嘟着嘴满脸不高兴,手速不算慢地把拆得碎碎的零件给拼回去。

  就他这能把木鸟拆了又装回去来说,他在机关术上的天赋是有的,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记得自己拆下来的顺序,他清楚记得每一个步骤和每一块零件应该在的位置。

  过目不忘才是他还尚十分年幼的岁数能把木鸟装回去的原因。

  眼下这个……程誉将脸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伸出手指拨了一下最大的一块齿轮,将它往右侧转了一个小格子,青铜上的一部分齿轮便跟着一起或左或右地转了一个格子,然后发出严丝合缝的脆响。

  整块青铜上,只有放置在左上侧的大齿轮与右侧角落相对而言要小一半的齿轮是可以转的,程誉转完了大的,就开始转小的,也是同样地往右侧转一个小格子,这一回发出的声音明显要比大的小一些。

  程誉又发出了“嗯——”的声音。

  这次他伸出了两只手,一只手转动最大的齿轮,另一只手转动角落里相对而言要小一半的齿轮。

  也未见他是怎么做到的,书房里只能听见青铜齿轮不停转动的声音。

  程誉仔细盯着里面每一个齿轮的转动,耳朵也在捕捉声音,直到他转动大齿轮的左手在或往左或往右数圈后,发出明显是转到了尽头的脆响,而齿轮也像是卡住了再也转不动。

  程誉迅速放开左手专心转着角落里的齿轮,蹙着小眉头满脸严肃,或是转半圈或是转满圈,发现自己转错了就原样转回去再重新转。

  在来回两次重新转后,这枚角落里的齿轮也终于转到了尽头,发出与大齿轮一般的脆响。

  程誉眉头这才一松,稍稍退开了身子看着眼前的青铜块上所有的齿轮开始自己转动。

  机关术的妙处便在‘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你找到了其中的规律,正确辨别青铜告诉你的声音,便能找到开启的窍门。

  当所有的齿轮停止自行转动后,发出了锁被打开的声音。

  匣子的盖往上弹出一条缝,许是很久没有打开的缘故,匣子四周都弹开了点灰尘,像沉寂多年后发出的叹息。

  程誉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打开,拿出了匣子里的东西。

  也不知是何种材质,摸在手里感觉像是某种动物的皮,软软滑滑的却没有多少重量。

  都到这一步了程誉自然是要把它打开来看看的。

  他将桌上的空匣子往一侧推,拨开桌上的笔墨纸砚,将被人折了数叠的东西彻底摊开在桌上。

  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将面前还未失去丹青笔墨色彩的图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看得格外仔细,嘴里还嘟囔着这是什么。

  也就在这时,程江远和苏云回来了。

  二人面色阴沉,还未走到房门就看到某个趴在书案上的小团子。

  程江远厉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程誉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回来了,猛地让他父亲这一嗓门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慌忙从书案上直起身时便不慎打翻了放置在一侧的茶杯。

  哪怕下一秒程誉眼疾手快地把茶杯扶起来也为时已晚,杯里的茶水还有那条他丢进去的大虫子一块咕噜了小半张桌子,其中一大半都躺在了图纸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笔墨丹青。

  当时的程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的膝盖可能保不住了。

  还未进门的二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脸色一凛快步走到书案边,一眼就看到了被打开的匣子以及摊在桌上的一张图纸,表情俱是一震。

  苏云也是十分诧异,“这到底是?”

  深知自己闯大祸的程誉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飞快地从椅子上爬下来站到书案另一边,低头揣手做认错状,“对不起父亲我知错了。”

  房里的两个大人都没空管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已经彻底看不清原貌的图纸,整张图纸上笔墨晕染成一团团黑色,其中还掺杂着青绿和朱红的丹青,只有左上角的几行蝇头小字没有被茶水波及,上书:孤携金银自北向南,不在地上不在地下。后世万人自其上过,不知金银不知贪念。

  这几行小字将程江远和苏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眼前这张已经面目全非的图纸无疑就是原本放置在匣子中的藏宝图。

  站在一旁的程誉低着头偷偷瞄了眼他们的表情,抬手摸摸鼻子,“要不……我重新画一张?”

  程江远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又惊又骇地怒视程誉:“你重新画一张?你看清楚了?”

  “啊。”程誉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看上去好像更生气了,但还是迟疑地点了下头,“看清楚了。”

  程江远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程誉这时才觉出一点害怕来,“我,我重新画一张不行吗?我真的看清楚了,能画出一模一样的。”

  没有人怀疑他这话,程誉的过目不忘之能是整个程家上下都知道。

  程江远更是清楚,他虽然嘴上不说,但背地里不止一次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如此痛恨。

  藏宝图已经毁了,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程誉在看清了藏宝图后,他就成了一张新的藏宝图。

  今日之事一旦传了出去,等待程誉的危险根本不可估量。

  程江远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后,赤红着双眼反手狠狠打了程誉一巴掌,将他的亲生儿子打得脑袋一偏摔在地上。

  他这一巴掌用的力气很大,程誉被打得半张脸又痛又麻,耳朵都嗡嗡作响,因不可置信,好一会儿他都没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程江远第一次动手打他,以前不管他怎么闯祸,惹出多大的麻烦,程江远再生气都没有动手打过他。

  “江远!”苏云怕他再打程誉,忙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

  程江远雷霆震怒,对着还坐在地上的人厉声大吼:“这个时辰!你不在书房里听先生讲学!跑来这里干什么!”

  程誉捂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没说话,低着头眼泪自脸颊划过。

  程江远看他这样子心里刀搅似的疼,这是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家里的仆人都会心疼他,他为人父怎么可能不心疼?

  “阿誉……”

  跌坐在地上的程誉听见这声阿誉眼泪流得更凶。

  他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喊他阿誉,他父亲也这么喊,可他娘走了后他父亲一听见阿誉就会想起她,就没再这么喊过,其他人知道后也都避开叫他阿誉,而是叫小誉。

  苏云见程江远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才松开了他。

  谁知程江远没有去抱还坐在地上的程誉,而是转过身红着双眼睛看他,“阿影。”

  苏云心神一震,一声阿影似抹开了蒙尘的记忆。

  他知道程江远打算做什么,却不赞同,“……事情未必就到这一步了。”

  程江远:“教主和宿影教是什么下场你我再清楚不过,就为了一张他们见都没有见过甚至不知真假的藏宝图就能赶尽杀绝到如此境地,一旦他们知道了阿誉能重现已经被毁的藏宝图,我就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难保住他。”

  苏云红了眼眶,“你应该明白!如果我这么做了,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摄心术最大的副作用会改变他的脾性,变得凶戾,他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都会被隐去,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程江远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他只有不再是程誉才是安全的。”

  程誉看他们打哑谜似地说话,一句也没听明白,心里的不安却像是已经预知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苏云的视线缓缓挪到了程誉脸上,心里不忍不舍。

  即使他不赞同程江远的决定他也必须承认,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能保护他。

  那些人不是傻子,能查到程江远就是昔日宿影教的谭勤,甚至查到了连他都不知道的,林逍影将匣子交给他一事,知晓今日发生的事情就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他们知道了,程誉就会变成他们抢夺的目标。

  如果程誉落在他们任何一方手中,重新画出藏宝图后等待程誉的就只有死亡。

  程江远根本不敢冒险去赌,去赌他们不会知道,就如当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宿影教会被围剿,林逍影会死。

  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能也不敢去赌。

  程誉坐在地上,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了看他父亲的背影和慢慢走到他面前的苏云,“苏苏?”

  苏云没有应他,只伸手轻轻摸了摸程誉红肿的半边脸颊,道:“他不做程誉了也该有个新的名字。”

  程江远头也不回地沉声道:“……谭昭。”

  三日后,程家宅院挂出了白灯笼,一封封素白的信函从程家送出。

  珑桑每一个从程家门口走过的人见此都十分惊讶,因为就在几年前他们看过一模一样的场景,那时程家逝世的是夫人韩淑仪,这次是谁?

  直到出殡的那日大家才知道,死的是程誉,失足落水而亡,年仅八岁,

  程家祠堂自那之后就多了一个牌位,由程江远亲手放在韩淑仪牌位旁边。

  程誉……现在该叫谭昭的孩子已经交由他的心腹送往无人知晓的偏僻之地乌草村,开始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人生。

  程江远对他不闻不问,他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关心,也不能往乌草村送去一金一银,他只有真的当自己的儿子死了才能为他寻得生机。

  半年后,匣子失窃。

  四年后他有了新的孩子,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平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在程江远以为或许会这样一直下去时……

  苏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