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霞谷中似乎没有什么人。

  谭昭跟在林逍遥身后,一路上别说是人影了,除了风声外根本听不到别的动静,而且此处明显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石阶上廊柱下,堆满了不知哪年的落叶无人清理,四处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萧疏。

  谭昭一边走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周围环境,一直到林逍遥领着他停在一间屋子前。

  “我让人来叫你前,你就待在这里。”

  谭昭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一掌推开眼前紧闭的房门进去后,反手用力把门一甩。

  厚重的木门砸在门框上砸出不小的动静,门上的横木甚至都被震得落下一片灰尘,要不是林逍遥躲得快,院里夜风一吹可就全扑在他身上了。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的谭昭也不在意,直直走向放置在角落的一张床榻,鞋子都没脱就躺在上面。

  他因着心里憋屈不痛快,动作都是加重了力气刻意要弄出些声响,就一个简单地躺在床榻上的举动他都要用一种仿佛要把床板弄塌的狠劲。

  一夜无眠。

  窗外天刚蒙蒙亮,还远不到太阳升起的时辰,谭昭就用力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面色阴沉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等着林逍遥的人来叫他。

  结果时间悠悠过了一个早晨,门外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谭昭终于不耐烦了,拉开门就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因为林逍遥手里还握着另外一半解药的缘故,他一点也不担心谭昭跑了,谭昭在这间房里待了一夜,他既没有找人看着他也没有从外面把门锁上。

  谭昭漫无目的地在万霞谷中,错综复杂的廊道里转,开始时走得怒气冲冲,恨不得见到林逍遥时把他按在地上打,结果一炷香后,愤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在他第六次看到院里那棵因是冬季,所以树杈上都是光秃秃的歪脖子树时,茫然变得深切。

  他迷路了。

  谭昭立在原地片刻,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万霞谷可是宿影教的地盘,不是什么谁家后院。虽然宿影教没了,但不代表建立在此处防御敌袭的阵法也没了。

  事实上类似这样的阵法天禅宗到处都是,从山脚一路埋到山顶上。

  如果在此处的是虞明镜或是虞煊,破阵根本不在话下,但谭昭不行,他不会。

  正当他苦思如何走出去时,耳边捕捉到了一点很小的声音。

  声音确实很小,谭昭甚至来不及听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就没了,好在他听出了大致的方位。

  谭昭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抬腿就朝声音来源走去。

  他也不知自己去往的是何处,只是越往某处走,方才响起的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来,由细小变得清晰。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当谭昭穿过一扇月亮门进入一间院子后,大开的房门里忽然被丢出来一只白瓷小碗,就从他眼前飞快地掠过后砸在地上碎开一地的碎片,里面的人正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又或是发出像在哭又像在笑的声音。

  虽未见其人,就这动静也能想象那人的癫狂。

  一直等到里面拆房子般的动静变小了谭昭才慢慢挪着小步子,背靠着院墙一点点蹭到门边,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眼睛从门框边上往里看。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桌椅板凳全数被人掀翻在地,地上躺了很多或大或小的瓷片,有些沾了鲜红的血迹,看着分外触目惊心。

  一个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就这么趴在满室狼藉中,散开的黑色长发披在身上,原本就过分瘦削的身体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谭昭躲在门边看着那人趴在地上发出呜呜哭声,走不合适进去也不合适的,踌躇了一会儿后还是迟疑地对着里面的人问:“……你没事吧?”

  趴在地上的人听见他的声音浑身剧烈一颤,身体像深秋树上即将飘零的枯叶般开始簌簌发抖。

  一看这人的反应谭昭就后悔了,头疼地挠挠自己的眉心,想了想也只能道:“你的脚流血了,得包扎一下才行啊。”

  地上的人仍是趴伏着不动,因姿势露出的脚心血肉模糊,应当是方才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片。

  谭昭见他一动不动,又忍不住看了眼他的脚心,忽地眉心一蹙,仔细地瞧了瞧那人脚后跟往上数寸之地一道看着不算旧的疤痕。

  以愈合程度来看,应当是一年有余的时间。

  谭昭默不作声地看完了他两只脚上的疤痕,视线缓缓往上移,掠过他小腿上隐约露出裤腿的陈旧伤痕,想看看他的手腕。

  视线刚从肩膀划过,落在头部的位置,谭昭就精确地对上了藏在乱发中的一只眼睛。

  在谭昭的注意力落在他脚上的伤口时,这人早已把埋在手臂上的脸缓慢地转过来一些,默默地盯着门外的谭昭。

  一人藏在门外,一人趴伏在地上。

  一只眼睛对一只眼睛。

  静默了好一会儿,谭昭才听见这人用沙哑得像喉间裹了碎片残渣的声音问他。

  “……你是谁?”

  谭昭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从门边走了出来,站在房门外,“我是谭昭。”

  地上的人在看清了谭昭的脸,听见了他说自己是谭昭时,就不可置信地直起了身子,垂在身侧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谭昭终于得见此人的相貌。

  第一眼的感觉就是病态,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眼下一片乌青,而且他太瘦了,瘦得几乎快脱了相,把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显得像要突出眼眶一般,细看还有点慑人。

  可即使如此还是能隐约看出这人五官里原先的清朗俊逸,想来若是能长点肉,好好修养一番,也应当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可算十分奇怪,谭昭听得一愣,“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人不问出个答案就不消停的样子,谭昭只好道:“有个人给我师傅下了毒,要我帮他办事,成了之后给我解药。”

  他好像听不见谭昭说话,眼睛无神地望着谭昭,像在透过他看什么人,嘴里低喃,“你怎么会在这里?”

  谭昭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又不可能对着这样一个人坐视不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抬脚走了进去,走到那人面前半蹲下身,“我扶你起来。”

  那人还在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想在这里,我恨不得现在就走。”谭昭说着牵起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腕,清楚地看见上面一条和脚上差不多的疤痕。

  这人的手筋和脚筋被挑断了。

  谭昭不忍地移开视线,正欲把还跪坐在地上的人扶起来,一时大意被人扑倒在地,背部结结实实地睡上了好几块锋利的瓷片,疼得他整个人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用力推开。

  “你干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嘶哑尖利地喊完,又扑到了没来得及起身的谭昭身上,瘦骨嶙峋的一双手牢牢钳住谭昭的脖子,目眦欲裂,喘着粗气对谭昭怒吼:“你!怎么能在这里!”

  谭昭都想不明白瘦成这样的人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了几下才把人从自己身上踢开,快速地从地上爬起身,捂着咽喉剧烈咳嗽。

  谭昭踢他的动作不轻,许是被摔狠了,那人侧躺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能再站起身。

  这时,房门外传来了林逍遥的声音。

  “听说我的小宝贝又在闹脾气不好好吃饭,可是想我想的?”

  谭昭人还在咳嗽,心里听见这声音嫌恶地噫了一声。

  林逍遥从门外进来,看见谭昭脸上也未见惊讶,还轻笑着道:“原来小昭宝贝也在这里啊。”

  “滚。”谭昭言简意赅。

  “啧。”林逍遥佯怒地瞪了眼谭昭,又再瞥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为什么我的小宝贝都这么不听话这么凶?”

  房间里一片静默,没人理他。

  林逍遥也不在意,他的心情似乎不错,踱步到还躺在地上的人身边,谭昭清楚地看见,当林逍遥走近时,那人微微颤抖的身体,他好像很怕林逍遥。

  “寒冬腊月的你怎么能睡在地上?染了风寒可怎么办?”林逍遥说着弯下腰,一手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人当成一块破布般拖拽,也不管他脚心的血在地板上拖出的血痕,硬是将人给拖到床榻上,然后才拍拍手,“既然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我不着急,事情可以留到明天再做。”

  林逍遥转身看向谭昭,“看来小昭是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房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把房门合上,谭昭还听见锁扣合上的声音。

  林逍遥把他们锁起来了。

  躺在床榻上的人在林逍遥走后才敢发出呜呜的哭声,听得人心里不忍。

  谭昭站着听了一会儿那人的哭声后才慢慢地走向床榻,“我跟他不是一伙的……我没想伤害你……”谭昭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还踢了他一脚,只好又补了一句,“是你先掐我脖子的。”

  面朝里侧躺着的人没有理会他。

  “你的脚真的要包扎一下才行。”谭昭道。

  “……”

  谭昭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地说了句话。

  谭昭听得一愣,抬头看着那人的后脑勺,问:“你说什么?”

  “我恨你。”

  谭昭:“……”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那天你非要跑到你父亲的书房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父亲的请求……”

  谭昭听得云里雾里。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谭昭不解地蹙起眉头。

  床上的人却好像困了般,声音变得像在梦呓般呢喃,“小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不是谭昭第一次听见别人喊他小誉,似锦楼走水那晚,林逍遥就是这么叫他的。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但谭昭自己也能想明白。

  如果程江远是宿影教的谭勤,谭昭的谭姓是跟着谭勤的,那么他就应该还有一个跟着程江远姓程的名字。

  姓程,叫小誉。

  那日在程家宅院的祠堂,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名为程誉的牌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