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的尸体这五年来不生不腐,不死不灭,完完全全保留着灵魂出窍时的模样。用现代的话术来说,就是停止了一切新陈代谢。
那个夜晚阴沉黯淡,小庐远离市集,只要无端没有留灯,屋里便是漆黑不见影。
那双早已浑浊的琥珀不望向任何一处,却又仿佛凝着每一处。唇下贝齿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阴森的惨笑。
时时刻刻提醒何月竹: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你,没有人能看到你,更没有人能感知你。你非人非鬼。
何月竹在屋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飘动,时而飘到窗外,看看无端回来了没有;时而抱膝躲在角落,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个尸体。
这五年,他以为自己希望无端能趁早醒悟,立即想通,将他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远远抛开。可原来与自己的尸体单独相处,能让他几乎崩溃。
就像被抛进一栋四壁不断压缩的密室,所有安全出口都被锁死。任他求助叫唤,都无人回应。
好在约莫丑时,无端回来了。
左手提一袋大理市集购的鲜花饼,右手提一个黑袍老人。
何月竹立即冲上去,哪怕听不见也要用最热烈最热烈的感情迎道长,“你回来了!”
无端自然不会理他,可居然也没有向他的尸体道安,一进屋便将老人甩在地上,“办事吧。”
老人目框凹陷,面色发虚,脸上一道长长的旧疤,整个人看起来阳虚萎靡。此时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道长发怒的模样,手忙脚乱解下背包,接连掏出一尊巴掌大的旧香炉、一支细毫、一抔朱砂,一个黑色锦囊。
老人解开黑色锦囊,在饭桌上展开。锦囊里躺着数块形似牛黄的团块,似乎是由什么细小颗粒压成的香薰。
何月竹在一旁默默看着,莫名有些惶恐,悄悄飘到无端身后,“他是谁?他在做什么?”
无端没有回答,左手紧紧握着鲜花饼绑绳,双目注视着老人操办。而后者抬起细毫沾染朱砂水,走到尸首身前,托起那苍白的左手,往手背上画了一道精巧的花纹。
何月竹一愣。嗯?这枚花钿般的朱色咒纹......难道是移灵纹!?
以前听吴七狗的故事时,吴端曾示范给他看过。何月竹当时还说,“这么好看的花纹,却有这么残酷的意义。”
他再度端详老人,想起吴端曾经与他说过赶尸人的把戏:点香画符,便能起尸回魂,但回来的只是潜存在身体里的本能,绝非魂魄。
难道老人是赶尸人...?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猜测,老人已经给香炉中的炭星点起一把火,以甲尖刮下锦囊里一小片团块,轻轻洒进炉中。
最后按了按尸体肩膀,“成了。”
无端看向爱人的尸首,深吸一口气。他在等待。
何月竹也屏息凝神,同样在等待。
那早已是一具空壳的尸体竟在一人一鬼的注视下动了动手指,接着如一具关节都已锈蚀的机器人般抬起脸。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真的会有反应。
而这个微小的动作显然给道长带来了不小震撼,手中鲜花饼砸落在地,散了满地饼渣。两道湿润滑落面门,他将一枚萃玉赤瑚按在桌上,声音急促,“滚。”
老人眼疾手快,一下抄过宝物,唯唯诺诺退出小庐。阖门前像是要给自己挽回场子般,用不大标准的官话,端着一副老人教导年轻人的架子:“小伙子,我先说明白,还魂烟里不管你问什么,他答的都是真心话。”
“……”无端没有看他。
“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可到头来,那些真心话,他们都宁愿没听过。妻子唤丈夫,却发现男人早已不忠;儿子唤老子,却发现家产都留给了兄弟...”
“啪——!”
无端反手将香炉顶盖砸在门边,这是警告老人闭嘴,也是命他立刻滚。
老人走后,小庐便安静了。
无端忽有些局促——何月竹只在他们第一次牵手时见过他这副模样,他揽过爱人,往额角深深吻了一吻,“阿澈…过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备。”
阿澈从喉咙深处发出本能的回答:“米...糕......”
何月竹哑然失笑,想吃米糕都成了刻在他的肉身里的执念了。如果再强烈一点,说不定他会变成饿死鬼。
无端叹出一声介于大悲与大喜之间的喘息,他缓了半晌才缓过神,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这次没有回答。
一看香炉,原来是半晌间隔,居然让那块香料燃尽了。道长只好起身,颇为节俭地刮下一小块香料,再度放进香炉点燃。
何月竹从他的谨慎算是看出来了,无端想省着用。用一辈子。
“无端…你这是饮鸠止渴。”
无端似乎也意识到他不该白白浪费香料,闭了闭眼,首先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阿澈...告诉我。你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是在乎这个。他到底还是想听一个解释。
何月竹摇摇头,“无端,别问了...”
而那具身体动了动唇,“我...被...诅咒...永生永世……”
他瞬间失声:“别——”
别说了!!
肉身可不会管魂魄的坚持,念道:“孤煞...薄命。”
无端怔怔听罢,脸上流过一道复杂的神色。他垂下脑袋,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小块香,手背青筋暴起,语气却无比温柔,“你怎么不告诉我。”
那具僵硬的身体分明没有在笑,话中却带着笑意,“我不能...让你知...道。”
无端立即往香炉中又加一块香料,比先前的都要大块。他半跪在爱人身前,从怀里掏出那人生前留下的手札,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何月竹自己都不记得临终前写过这么错乱的文字,甚至还画了一张难以分辨的地图。
等等,这张地图曾经被他称为鬼画符,难道因为,本就是他在高烧时胡乱绘制的?而无端便按照这张地图的指示,将道观搬到了簌落山。
难道说,最初和无端相遇的成澈,本就是我?
难道说,我回到过去,根本不是破劫,而是历劫!
错愕中,无端已将手札摊在爱人膝上,“你写他们咒你,他们是谁,你告诉我。我去将他们一个不剩除干净。”
他将“剩”字咬得极重。
何月竹的身体发出无比平静的六个字,“天下人......榆宁鬼。”
与此同时。吴端的识海。
灰蒙蒙的雪原,遥不可及的天空,呼吸被云层捂死,只剩无垠的苍白。
永恒的寂静与无尽的空旷中,棕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云青轻甲黯淡无光,“它们”立在雪坡之上,放眼眺望北方颂云泊。那是无端乘舟离开榆宁的方向。
榆宁人最后的记忆,成将军时常身处此处,埋在一阵阵雪尘中,迷失在等待里。
“它们”缓缓转身,猩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而诡谲的笑容在脸上晕开,像极嗤笑,用成澈的脸庞与声音发出,却无比温和,“永生永世...孤煞薄命。是你在咒他。”
“是你在诅咒成澈!”
何月竹终于明白,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这都是无法改变的结局。哪怕一直坚持到死,无端也必定会知道。
这便是宿命。
他不敢抬眼看无端的表情,根本不敢。
无端扬起手臂,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掌拍倒了香炉。
炭火洒了一地,火星如轻飘飘的叹息漫空飘扬,落在窗台,引燃何月竹晒制的干花,赤红的火势瞬时呼啸,如瘟疫般摧残蔓延。
何月竹飘在火场里,手忙脚乱试图扑火,“着火了,无端,着火了!”
“我们的书、我们的衣,我们的家,全都烧着了!”
“无端!”
然而道长只是直直站在原地,站在爱人身体前。烈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也燃在他的身体深处,最深处。烧得他双手无力搭在两侧,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阿澈...”
何月竹也不再徒劳扑火了,飘到他面前,轻轻呼唤他,却只能见到那双眼已然失去一切光泽与颜色。
与那具已死的行尸走肉无异。
何月竹闷闷笑了一声,他费劲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一切。
不论是他们的宿命也好,还是无端的沉沦也好。
可或许,这便是他们一定要经历的劫。
火海汹汹,早已无处可逃。无端双膝倾去,跪伏在爱人身前,“...你真的好傻...你以为我察觉不出吗。”
“你的煞气屡驱不散,这么多年我越是执着向世人证明你的清白,你的煞气越是凶险。我难道算不出,那是天下人的恶意?”
“与我一起,你的病久治不愈。我们分开,便能痊愈。病根必定在我身上。”
“可我就算察觉,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到最后甚至骗过了自己。却没想到,你远比我想得敏锐……”
无端紧紧抓住爱人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十指相扣,颤抖不止,“阿澈。我早该认清,你一切不幸的根源...是我。”
整座小庐已经是座无可挽回的焚化炉。熊熊烈火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咆哮,火焰的触须爬上无端的衣角,灼烧他的皮肉,蚕食他的感官。他惨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阿澈...你恨我吗。”
何月竹早已泣不成声,“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可惜恰到好处,香炉里剩余的香料消耗殆尽。从此无端将怀着这个没有回答的提问,挨过漫长的三百年。
何月竹除了目睹,只剩目睹。
在浓烟让人神志不清前,无端将他的肉身搂在怀中,一步步踏着熊熊燃烧的台阶,走上二楼去,“前世我狂妄自大,又废物至极,迟到整整十年,让你被完颜凌虐。今生今世,我明明发誓要守你护你,保你一生一世平安无虞,却对你口出恶言,对你视而不见...”
他们相拥着倒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一如大婚当夜,他们纠缠着彼此,一分一秒都不肯放开。
无端轻轻抚弄爱人面庞,“阿澈,我不值得你爱。”
“你说死生不复相见,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敢求你佘我一次重逢。”
何月竹展开双臂虚虚拥住他被火舌吞没的爱人,仿佛他们真的相拥。
他多想呐喊,但唯有凄厉的沉默将他与爱人远远隔开。
他在想,生死交界的瞬间,无端能否听见他,哪怕一句也好。
“无端,我们还会相遇的。我们还会再次相遇的。”
“你要信我的卦。”
“那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是癸卯年九月初七。”
“癸卯年九月初七。故人,久别重逢。”
*
那场洱海边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远远看去,仿佛一颗落在湖畔的陨星,当地人皆称之为不祥之兆。
后来大火终于熄灭,好事者上前围观,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倒在焦黑的废墟里,拥着一具早已炭化的尸骨,双眼比他那个重病如死的爱人还要失魂。
他还活着。
也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