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87章 你永远不会知道

  (本章中出现的错别字和乱码都有意义)

  师父,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徒儿已经不在了。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唤你师父了,真的好想再多缠着你,叫你好几声师父。可昨夜忽然梦见了小时候和你一起扑流萤,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拥有了那么多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么这辈子,想必不会再留遗憾了吧。师父,人生有死,惟愿死得其所,明日我便要ヤ細閫犳垚涔辩爜銆傝

  师父,对不起,我发烧了。你明明不许我玩水的,你说会发烧的,所以我发浇了,浇ラ得好重,我变得好烫,全身都是汤的。没关系,明天就不痛了,因为我明天就要死了。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因为我是灾星,永生々世都活不过二十四岁,因为他们咒我,他们一真在咒我。我不能告诉你,我怕你难过。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我不许你难过,知道吗,不要难过,吴端。我ㄆ了,可是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不要找我,不要救我,不管我怎么都求你,你都ヤ要救我。有一天天气很好我会去找你,我怕我找不到你,没关系我有地图,我不许你找不到我,这是氵胡,这是簌落山,这是县道,这是无所观。吴端我刚刚梦见你了,萤火虫都飞走了你还是不说话,我说对不起吴端我爱你我不想死我爱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死我好想你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想你救救我无端救救我吴端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无端吴端无端

  好饿

  明天我要吃米糕

  “啪嗒。”

  一滴血点落在死者留下的手札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紧接着一声男人的干呕,一滩鲜血将整张纸完全浸湿浸透。

  道长知道徒儿从小就有记札的习惯,其实在成澈时就是如此,随身带一本簿册,什么都记,什么都写。

  他是从徒儿湿漉漉的怀里翻出的这本同样被浸湿的手札,最后一页,被湖水晕开的字,在高烧时胡乱写下的句,就像他此时此刻的神志一般错乱疯狂。

  日光清浅的午后,洱海的湖风温柔拂过,满树银杏已不剩几片金色,挡不住鹅黄的微光洒在道观每一块青白的地砖上。众目睽睽下,道长搂着道士的尸体哭喊、咆哮、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为之献祭。

  他将怀中人拥得很紧,双手胡乱在冰凉的脸上摸索,像是要试图摸出死因,“阿澈...阿澈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了?澈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告诉我......”

  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无果,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而他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已经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可耳边只剩下轰隆的暴鸣,像在深秋听见幻觉般的蝉啼,声嘶力竭,早已成群死去。

  其实程澈不说,道长也能轻易从路人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无比简单。有个白族小男孩失足落水,小道士偶然路过,二话不说下水去救,孩子救上来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哈...哈哈...”

  无端扯出一道惨白的笑,他觉得徒儿真的好蠢,想撒谎骗人的时候尤其蠢,“...你骗不到我,知道吗,你骗不到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水性极好,潜进水里像游鱼一样谁都捉不到,你想骗我,可你骗不到我,你不可能死在水里,你绝不会——!!

  不知是谁的嗫嗫回答了他:“唉,外乡人不熟洱海水草有多凶,贸然下去就是送死的。”

  回答是一声即将崩断的暴怒,“滚!”

  霎时众声凝滞。

  而道长就像发泄出满腹的淤血,眼前一黑,最后的直觉让他双臂紧紧拥住爱人。

  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围观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哆哆嗦嗦,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有人斗胆上去推了一把道长的身体,只看他七窍溢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再有光,木楞盯着前方,才发现他连呼吸都止了。一松手,又木木垂了回去,紧紧贴住小道士面庞。

  “他...死了?”

  “这是伤心过度,直接暴病而亡了罢!”

  “今年早些时候,我采药回来好像看见过他们...成亲了。”

  “唉。”

  “唉——”

  叹息此起彼伏,大理淳朴善良的人们大抵都看出这两个道士关系匪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摇头,渐渐散去。很快道观归于宁静,却又前所未有地嘈杂。每一片银杏落在地砖上都震耳欲聋。

  在如心脏鼓动般的震声中,无端做梦了。

  他梦见徒儿背对着自己,站在洱海水畔。缓缓朝水中走去,岌岌可危。

  “阿澈,水边危险,快回来。”

  时而是五岁的男孩。没有理他,向前挪了一小步。

  “阿澈,回来吧。米糕已经好了。”

  时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坚定地,又向前一步。

  “阿澈。我不要你解释了,我真的不要你解释了。”

  时而是终于长熟可摘的阿澈。可不论如何,无端都拦不住徒儿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去。他伸出手去抓,任他的指腹摸过每一道潮湿的轮廓,徒儿的呼吸、心跳、体温,都将被深秋冰冷的湖水带走。

  那封绝笔。终于是那封绝笔让道长恍然醒悟,徒儿怀着怎样的忐忑、绝望、不舍、恐惧,才会连道了三次“我走了”,却又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把他推开。

  为了一句无所谓的解释。

  无端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洱海走去,腰下没入水中,他徒劳叹息,“......师父错了...错了...”

  “师父明明答应过,今生今世要守你一切平安无虞。”

  “师父才是那个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阿澈...对不起...阿澈。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感受而已,我......”

  ——我有什么资格配谈感受,我早就不是人了,是恶鬼而已。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无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没有一点会醒来的迹象。湖水穿透道袍,渗进他的五脏六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徒儿,是徒儿五岁少不更事扑进他的温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期待着盼望着他早些长大,而小小温软的孩子,忽然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忽然又想呕吐。

  吐血,然后死去。

  罢了。徒劳罢了。

  他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为徒儿抹去脸上的水珠,反反复复,屡拭屡湿。这冰冰凉凉的湖水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它们就挂在爱人的鼻尖、泪痣、唇瓣。他逐渐发觉可能是自己的泪,与徒儿身上既有的湿润相融,分不清彼此。

  不知怎得,肩膀开始耸动,喉咙里接连冒出一声又一声的干笑。他将徒儿背在背上,走出道观,沿着大理街道一路向洱海走去。

  小地方消息传得飞快,沿路诸多居民朝他致哀。

  “道长,节哀啊...”

  “节哀...”

  无端停下脚步,侧眼睨注人群,“节哀?”

  他讷道:“为谁节哀?”

  人们嗫嗫:“呃。听说观里的道士为救孩子溺死...”

  无端打断他,以一种空洞而确信的语气,“谁说他死了。”

  人群瞬间不敢开口,呆呆目送道长背负徒儿的尸首越走越远,遥遥的笑声从道路尽头传来,越来越重,越来越厚。

  “阿澈——”

  “你走不掉的。”

  最终回旋成一道响彻的惨烈大笑,“我告诉你,你哪儿都走不掉!”

  *

  何月竹想,他大概是死了吧。

  在水中窒息的痛苦那么清晰,他必定是死了。

  上一次魂魄不散,变成孤魂野鬼,还是成澈时。

  做鬼的感觉不大好受,好像在做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昏暗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为何存在,并且不论如何都走不出那座石桥,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这一次...他的意识无比清醒。

  甚至,眼前竟然有光。

  “......大米已经泡下了,明日起来馋虫就有米糕吃。”

  竟还能听见无端在说话。

  何月竹循声看去,只见他们的小床上,无端紧紧搂着他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眼睛空洞大睁着,直愣愣看向前方,仿佛死不瞑目。

  道长口中缓慢而沉重地哼出那首属于他们的曲调,仿佛在哼一首摇篮曲。

  而何月竹,仿佛是片场外的第三人,旁观剧本轮番上演。

  “这是...怎么回事...”

  何月竹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也感觉不到风在流动。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桎梏,只能被局限方寸大的空间。

  “无端?”

  何月竹缓缓飘近床上两人,猛然惊骇发觉,“等等,我怎么还有呼吸!”

  ——无端怀里的“他”,胸腔竟还在平稳地上下起伏。

  再看四周,他们的婚床竟悬挂、张贴了无数白底青字符咒,纷乱无章,密密麻麻,根本无处落足,让这间曾经的红烛洞房此时俨然一座诡异的法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还活着?不、这不可能...!”

  无端抬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眉心舒展,嘴边带笑,“阿澈你好傻。”

  “你真的好傻。”

  “你以为,只有你有事隐瞒吗。”

  “其实,我也有一事瞒着你。你从来都不知道。”

  “我给你的药...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