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对付恶鬼吗,我全靠自己就进了结界。”
“其实...我靠的是直觉。”
“为你打磨木簪的时候,为父亲入殓的时候,许多许多时候......那种直觉都出现了。”
“无端,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指引我们相识相爱,指引我作出每一个决定...”
是啊。吴端。
原来是这样。
不论如何都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原来是我先入为主,那些记忆不仅仅来自过去,也来自...未来。
六百年前我没能识破的脑海里散落的、破碎的闪回,终于在如今,在你教我九宫六合,教我命理魂魄之后,被我连成一线。
我怎么才想起,我是程澈,是成澈,也是...何月竹。
何月竹睁开双眼,第一眼撞见的便是想见的那个人。
道长就坐在他床边,手中抓着他从未见过的漆黑丹药,似乎正要往他嘴里塞。
何月竹顾不上这些,情难自控,整个人扑了上去:“吴端!”
尚且是无端道长的男人手中一震,立即将他的长生不老药藏起,“阿澈...!”
他脸上的绝望与悲怆霎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拥住阿澈,“你终于醒了。”
滴滴湿润抹进了后者颈窝。
何月竹才发现对方脸上泪痕纵横,且眼泛血丝,他替无端抹去泪花,“傻道长,怎么哭成这样?”
无端一怔,他尊师重道徒儿绝不会唤他“傻道长”,会这样唤他的,是成澈。
难道他想起来了?无端却不敢问出口,只怕又刺激程澈脆弱的情绪。
“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这么久。”何月竹轻轻笑了,摸了摸肚子,“我说怎么这么饿。”
无端看着徒儿依旧清澈见底的眼,却也能察觉其中沉淀了不知名的重量,“你感觉如何?”
何月竹笑起,“好多了。”
“看来是药方起效了。”无端揉揉徒儿脑袋,放他躺好,掖紧被角,“我去给你熬碗粥。”
何月竹点点头,望着他走开一步,又轻轻拉住他,“我要红枣桂圆枸杞粥。”
无端一愣,阿澈语速很快,他显然没听清。
何月竹红着脸躲进被子,放慢语速:“红枣、桂圆、枸杞粥。”
“好。”
目送道长下楼去,何月竹便躺在床上,闭眼调息恢复神志。
或许无端的新药方确有奇效。不过何月竹更相信他久病不愈...说不定就是积郁成疾。
现代医学真不是唬人的,身体状况也受情绪影响,如今他心中的郁结解开,身子竟当真轻松许多。
其实这些年他真正为之所困的,不是“成澈转世”这个身份,而是他身上的煞气。
灾星不断自我否定,不断否定自我,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道长的好意,便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与何月竹当年类似。道长走后,他便被击溃得一败涂地。
不过现如今拥有了所有记忆,便知道那徘徊不散的煞气是天下人的诅咒,并且...也是天下对他的误解与污蔑...
——那便可释然了。
——他向来只求问心无愧。
昏睡的三天,他在识海如同重温了三辈子。
往事翩跹而过,何月竹与吴端的相识相爱,成澈与无端的相恋相别,还有程澈,程阿虫粘在师父身边的每一天,他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自然,那些尤其痛苦至极的记忆渣滓,也统统回来了。哪怕已经是上辈子的往事,可只要想起一瞬,何月竹仍然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论程澈和何月竹怎么追问,无端都不会透露当年榆宁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往事实在惨绝人寰、惨无人道……比他曾经看过的任何一部悲剧结尾的灾难片与战争片都要绝望。
何月竹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如今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他好想见他。
于是努力下了床,支撑身体走下楼去,又出了厅门,进了后厨。他走得很慢,以至于当他走进后厨时,已经闻到了浓粥的醇香。
“吴端、无端。”何月竹努力打起精神唤了两声。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指代他这三生三世用尽全力爱过的那个人。
无端循声看去,在他看来,程澈当真恢复了不少生气,倒不如说,先前病怏怏的虚弱接近一扫而空。甚至不输以前那个总缠着他讨吃的小孩。
他祈祷不是回光返照,连忙洗了个手,接住他,“怎么下楼了?”
何月竹扑进无端怀中,“饿坏了。等不及了。”
后者揉揉馋虫,“马上就好。”
何月竹仰起脸,前世被折磨蹂躏的一幕幕恐怕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可只要是在这个人的怀里,他便不会害怕。
“嗯。”
药粥煲好后,无端支颐看着爱人喝得咕嘟咕嘟,忍不住笑他,“好久没见你吃得这么香。”
何月竹笑了笑,“好想就这样...一直喝到老。”
无端抹去他嘴角红枣皮,“会的。阿澈,会的。等你老了,我还熬甜粥给你。”
何月竹却一怔,猛然想起:此生此世...我已背上短命煞星的命运。加之曾经祭出了整整五年阳寿...
怕是,只剩不到一年了。
可我怎么能再一次丢下你!
琥珀色的眼睛逐渐蓄满泪水,待到将要憋不住了,他便扬起脸,让无端的手一直抚上他眼角,默契替他抹去。
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们才能相伴到老。
可或许是新药见效,道长眼中泛着的情绪分明是坚信,坚信他们此生能白首偕老。
何月竹不忍心再看,不得不移开视线,脑海里一幕幕浮现鬼头鬼脑的小道士,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再到呼风唤雨的大道长...
就算当了国师,臭道长还是会写《起死回生诀》逗徒儿开心,这个男人其实又轻狂又恣意啊。
——因为他还不知自己就是爱人不幸的根源。
何月竹闭了闭眼,可想而知道长在知晓真相后,又经历了多么绝望的三百年。
到了与他相遇的吴端,已是形同枯槁,心如死灰,整个人是深陷绝望的行尸走肉...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主动去暖,怕是早已冻死如柱。
何月竹又要了一碗药粥。
看着道长去倒粥的背影,他逐渐握紧拳头: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能阻止这个男人,他最最喜欢的人落进绝望吗。
现如今他已经有了所有记忆,当真不能改变因果吗。
越想,何月竹脑子越痛。
如果不是因为“何月竹”的意识让成澈产生了关于“巴蛇”的念头,成澈与无端还会那么惨烈地天人永诀吗。
但何月竹也不得不承认,分明已经忘记了无端的面孔,可他还是记了孩提的诺言七年,最终没辜负道长,也是因为他想给他打一支木簪。
可若是他今生就这样死去,再度作为“何月竹”转世重生...再度与吴端相遇...
岂不成澈、程澈、何月竹,三生三世已成为一个完整的、困死他们的闭环?
——成澈不断受何月竹的神识影响而死去,何月竹不断被送回过去影响成澈的决策。
“在想什么呢。粥凉了。”
何月竹回过神,对上无端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他不敢被对方看出,连忙捧起粥碗,埋头喝粥。
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端坠入深渊。
绝不能让未来三百年重演。
何月竹暗自发誓,他一定会让一切因果,都在今生今世完结!
哪怕三百年后“何月竹”这个概念可能都将不复存在。
至于该从哪开始...
不论是他的短命,还是无端的永生,根源都是一致的:榆宁的亡魂们。
喝完药粥,何月竹便坐在银杏的秋千里养神。道长就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推秋千。
何月竹扬起脸,看道长右臂道袍下隐藏着若隐若现的梵文刺青,这是道长用来封印恶鬼的咒言。
想和榆宁的鬼魂面对面对峙,必然要经过道长。
难道要求道长解开咒言吗。
何月竹想起现世被恶鬼夺舍的吴端,摇了摇头:不行,太冒险了。
并且道长一定会追问,我究竟想做什么。
何月竹打定主意要倾尽所有去阻止无端知晓真相,就像吴端曾经对他做的一样。
看得愣神中,无端唤他:
“阿澈。”
“嗯?”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银杏树下埋过一只小狗吗?”
是大黄。何月竹正要回答,却立即闭嘴,摇了摇头,“我明明记得是一只小雀,我们一起把它葬下的。”
无端应了一声“嗯”,揉揉徒儿脑袋,“是我记错了。”
何月竹知道无端这是在试探他,可:
无端,如果我不久便将死去,我做不到以成澈的身份与你相认,那实在太残忍。
为了让我们脱离这注定分别的宿命,我要与榆宁的鬼魂们见上一面。
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误会了我,只是被完颜於昭蒙蔽。
只要我好好和他们说清楚,他们一定会放过我们的。我会活下去,你也能迎来一死,我们此生一定白首偕老,
到那时...我便告诉你,我已经想起了一切一切。
他覆上道长的手,偏头枕在他手背,青筋的走向,指盖的弧度,整整一千年,都没有变化。
就像他许诺的爱情那样,不论生死,矢志不渝。
何月竹有时会难以置信,真有人傻傻爱我一千年啊。
可却是真的,他亲眼见证了。
何月竹忽然有了主意。究竟怎样才能与榆宁众鬼对话,又不惊动道长...
他随着秋千被高高抛起,向后落进道长怀里时悄悄问他:
“小道长与小将军,当年成亲了吗。”
无端看向远方洱海,点了点头,“不过无书无聘无媒……”
哪有。
明明有的。
何月竹强忍住说他的冲动,只捧住他的手,语调像极了撒娇,“那你也娶我嘛。”
心下腹诽,两世都是我求婚,真是便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