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洛阳遭遇百年罕见的雷暴夜。而洛水上游数月大旱,下游却大水漫灌,入海口则狂风骤雨,海啸频频。
皇城深院,大魏皇帝倒在年轻娇嫩的宠妃怀中,气喘连连,亮紫色的霹雷接连不断闪在他脸上,照出一张沟壑纵横,衰老疲惫的面孔。
他将要九十了。
妃嫔玉手抚摸着他的鲐背,柔声安慰:“陛下只是累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
年老的皇帝却勃然大怒,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女人推下了床,“滚!给朕滚!”
女人连忙收拾衣服,踉踉跄跄奔出了行宫。
皇帝向后摊到在床榻里,着急摸枕头下盛“长生不老药”的锦囊,却已经空空如也。
都说人到了阳寿已尽的关头,便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死期。他当然知道自己是风中残烛,在今夜电闪雷鸣中摇摇晃晃,就要走向熄灭。
也知道纵观青史,历朝历代都有帝王遣人多方寻觅仙药,游海上,逢蓬莱,然而终究无人能敌过一死。如今终于也轮到了他。
可皇帝偏偏不甘心。
他一拳砸在床榻上,发不出任何声响。
——毕竟,这世上就有人能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一声雷暴轰鸣,行宫的薄纱被悄悄掀起。
“朕不是让你滚吗!还敢回来——!”
皇帝剩下的怒吼在瞥到来者影子的那一刻,硬生生压成一句唯唯诺诺的:“...道长。您怎么来了。”
无端缓缓上前,“你心里记挂,本道自然要来。”
皇帝连忙翻身下床,跪倒在地,“求...求道长赐药。”
无端走上前,划破天空的闪电映出他黑纱下的面容轮廓,而他声音读不出一点情绪,“新药。试或不试,在你。”
抬手递出一包鼓实的锦囊。
皇帝连忙双手捧住,“跪谢道长恩赐!”
无端默不作声注视皇帝解开锦囊,吞下其中一颗,窗外暴雷反复震彻他的耳膜。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他的流派从来不修什么炼丹之法,而他这么多年习还丹伏火之术,寻玉醍金液之方,最后竟让皇帝试药。
试不知有什么副作用的“长生不老药”。
他自然是疯了。不论洛阳雷暴,还是洛水上游干旱、下游涝灾,都是他把灾星养在国都风水要害的缘故。
——整条勾连国运的风水命脉,都被一颗灾星颠覆。
而他要让那个灾星与他一起,生生世世,不死不灭。
皇帝干咽下一整颗仙丹,远超过往的苦药滋味让他近乎昏厥。“道长,这新药有何不同…?”
抬起头,道长却已经消失了。
*
无端独自立在袇阁窗台俯瞰全观。有灾星在,整个无所观都蒙了一层淡淡阴气,得多引些香客进观才能抵消。或许,是该找个日子开观办斋醮了。
或许是风,又或许是旁的,身后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随之潜入一道体香。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无端不用回头,便知是谁又蹑手蹑脚到他身后,接着双手一圈,紧紧环住了他。
“堂堂国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程澈靠着他后背,十指在他腰腹扣死,嘴里嘟囔一句,“臭道长。”
无端轻轻笑起,覆上徒儿双手,将交叉的十指松了一松,“堂堂国师,怎么在你这成臭道长了?”
少年又扣了回去,在师父发中埋得越来越深。他闻到黑发里有股陌生的脂粉香味,若非师父是清心寡欲的道长,他一定怀疑是在谁闺房里沾的。
阿澈闷闷抱怨,“我、我等你等了整整两个时辰。还不许说声臭道长了?”
无端终于转过身,捏捏程澈鼻尖,“回来看你睡得正酣,就没舍得叫你。”
“唔...我这是等睡着了嘛,你就该叫醒我的。”
“好,算我不对。”无端摸了摸那个刚刚到他胸口,已显现几分男子英气的面庞,忍不住叹了一声,“怎么一点没长大。还和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就想成这样。”
“因为,我有要紧事要告诉你!”程澈故作神秘,拉住道长的手往外带,“耽误师父一点时间。你过来,过来嘛。”
他们拉扯着到了户外,外边还下着瓢泼大雨,雷声轰鸣不绝,程澈早就备好了一把油纸伞。
他撑开伞,几步跨入雨帘,高高举到能为道长避雨的高度,“走,咱们去亭子里。”
话音刚落,无端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大凶直感,他一把拉住徒儿胳膊带入怀中护住。下个瞬间,一道寒光四射的紫雷落在了程澈刚刚站立的石板上。
“啪——!”
那支脱手的纸伞被霹成焦黑。
程澈怔怔看着,良久才反应过来,接着浑身都在颤抖,“这...这...”
他在逞强装笑,“哈哈...还好有师父,否则我...”
道长心有余悸,反复揉程澈后脑,把小道士的发髻都揉得松散还不肯放手。
那沉重的煞气害得这个灵魂今生不是一分半分的不走运,是处处不走运,但凡有一点儿可能发生的倒霉事,都能让他碰上。
轻则坏了心情,重则像刚刚那样,一不留神便尸骨无存。
他只能时时照看着。
无端沉声道:“究竟是什么事?别出去了,就在这说。”
程澈嘴角瘪了下去,“本想...本想在亭子里说的...毕竟道长最初就是在那里教了我。”
但他没有难过太久,深吸一口气,郑重宣布,“师父!我练成了!”
无端一愣,他都忘记曾经教过徒儿法术这回事了。
程澈大概看出来了,懊恼垂下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才学会第一道法术。道长,你一定看走眼了,我其实...”
无端把他的自贬堵回去,抬手掬了一抔雨水,“来,我看看练得如何。”
程澈点点头,从道袍袖中抽出一道自己写就的符咒,高高抛起:
“太上敕令,焦火凝冰。”
“化生万象,舆吾合迹!”
“急急如敕令!”
只见符咒消散在青光中,而一道寒气在道长掌心缓缓聚起......
无端等了很久都不见冰块,于是抬起手定睛去看,看了又看,才发现水面结了一层吹弹可破的薄霜。
嗯...
无端松指任冰水流走。而程澈满眼期待等他品评。
道长微微一笑,紧紧抱住了程澈,搂他的脑袋:
“我徒儿了不起。”
“真的?”
“真的。我徒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越抱越紧。
“嘿嘿,好吧。”程澈轻易信了,挣扎两下,“我要喘不过气啦!”
最后放弃了,干脆也环住师父,“道长,我要奖励。”
无端捧起徒儿的脸,“这么厉害的小道士,是得好好奖励一下。想吃什么,师父明日给你准备。”
程澈的发髻已经完全散了,棕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他脸下一红,咬了咬下唇,“我不要吃的。”
“那是想去游山玩水?”
程澈摇了摇头,唤了两声“师父”,用双手把道长的腰紧紧锁住,“我们已经...半月没有一起睡了...”
“你看今夜雷暴那么可怕...所以...就是...我...”
他抬起眸,眨了眨,“我想师父怀了...”
无端能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猛地一跳,毕竟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想拥对方入怀了。
可这半月他都搬到了炼丹房里。是因某日清晨他正捏着兔团米糕,门外火急火燎闯进个一脸哭丧、提着裤腰的少年。
少年直接向前一步拥住他,声音带着哭腔:道长,道长。我病了。
无端脸颊贴了贴徒儿额心,没发烧啊。
少年摇摇头,满脸写着害怕:今早流了好多脓水……不仅流脓,还、还肿了…
如雷贯耳,道长手里的兔团米糕瞬间被捏了个扁。
后来他们就分房睡了。
无端的借口是:仙丹即将开炉,得日夜照看。
不过今夜,他大概拒绝不了,也没得拒绝。
当夜,师徒俩久违地躺在同一床被褥里。
中间隔着条似是而非的距离。
明明过去师父都是紧紧拥我入睡的。程澈不开心,于是抓住一声暴雷炸响的机会,直接游鱼般钻进了师父怀里,还假装一句理直气壮:“呜...打雷了,好可怕。”
道长哑然失笑,早在六百多年前,他就知阿澈根本不怕雷了。
他才是想抱得将要发疯的那个,于是没有拆穿,把徒儿搂入怀中,“安心。师父在。”
师徒俩终于心照不宣地如愿以偿。
久违地被师父两手拥着,程澈随手把玩对方内袍的腰带,“道长...我记得小时候每夜睡前你都要给我除煞。”
道长抓住他乱动的手指,“放心,已经干净了。”
——为了避免徒儿多想,他从很久之前开始骗他。
“嘿嘿...有道长照顾,真好。”程澈抬起眼,心里却莫名希望煞气还在,好求师父再给他除煞一回。捧着他的后脑,按着他的眉心,漆黑的眸子里只倒映他一人...
他砸了咂嘴,忽然又有主意了,一个翻身压在师父胸上,“对了道长...我...后牙松了。最后一颗了。”
道长松开少年柔软的腰,“现在就要?”
程澈抓过他的手,“是你说的,不及时拔掉,牙会长歪。”
已经满脸期待又紧张地张开嘴。
这是从第一次换牙开始,他们便遵循的仪式。
无端食指伸进了少年嘴里,一直触到最深处,“这颗吗?”
略松的乳牙被摇动,程澈电流般打了个激灵,他的舌头翘动两下,想说什么却都被唾液裹住,只能点点头。
他能感受那颗半松的牙被师父的手指覆住,根基勾连在牙床上,被摇得咯噔响。
道长又探一指,双指捏住那颗后牙,往下轻扯。
“唔……”程澈紧紧抓着师父胸口衣料,其实那颗牙还没有足够松弛,可他觉得,今天自己能忍住。
又一扯,惊出一声吃痛的:“嗯...!”
道长手臂一僵,抽出勾连银丝的手指,“还不是时候。”
程澈用舌尖晃了晃那颗后牙,“还不是时候?”
“嗯。”
“那好吧。明日,明日道长再帮我。”程澈往下瞥了一眼,“唔...?什么东西。”
一眨眼黑蛇从两人腰下游走出来,温柔缠住程澈身体,把他从道长身上卷走。
“蛇!”程澈很惊喜,脸颊蹭了蹭蛇吻,“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磕到我了。”
黑蛇却在他掌心变得细小,一口咬住程澈耳垂,尖锐的蛇牙穿了个透。
“嗷!你干嘛!”程澈很生气,“师父你看它欺负我!”
而他师父长长喘一口气,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赤色耳珰,他将耳珰戴在徒儿耳垂下,“往后...还是分房睡吧。”
程澈摸了摸耳上的小玩意儿,本来还好奇是什么东西,可听到道长补上的那句话,当即笑不出了。
“从今往后都...分房睡?”
道长把外袍阖紧,腰带理正,“嗯。”
程澈双眼木讷地越睁越大,“可是,丹药已经炼好了,为什么还要分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