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溅,扑了一脸。
分明是温热的泉水,无端却浑身冰凉。简直凉了个透心寒。
他满脸黑线,抹了一把脸上水珠,“你...不睡觉干嘛呢!”
“我...我...”小孩泡在水里,含住泪珠朝他划水扑来,一边划还一边大喊:“臭道长!臭道长!”
无端当然知道每当他这副表情,就是要抱抱了,然而现在可抱不得。只能向一旁躲去,才好远离这不断贴上来的小家伙。
程澈扑了个空,愣住,“臭、臭道长...”
再也憋不住泪水了,“呜啊啊...师父,要抱抱!”
道长被徒儿这一出搞得满脸错愕,然而抬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你等等。”
他只能默默转过身去,阖上双眼,反复深呼吸。
然而他徒儿等不住了,直接猛扑上来从身后抱住他,眼泪鼻涕往他背上抹,“师父...抱抱...要抱抱。”
明明转世重生了,可连体香都如出一辙。刚刚脑海中虚幻的影子忽然有了实体,被蹭得再度浑身起鸡皮疙瘩。
简直是心头被无辜的羽毛尖逗来逗去,却还绝不能去挠。
他不得不侧脸凝他徒儿,语气疏离,眸子冷冽:“别碰我。”
程澈被那双漆黑凶兽般的眸子一盯,吓得连忙收回手,哽咽着:“呜...好...对不起。”
成年人想尽办法冷静消火,小孩心乱如麻泪水直流。
师父好凶...师父好坏...
说好“往后,你还有我”的,我们明明说好的!
程澈往水里潜了下去,师父不守信用,最讨厌师父了...
咕噜咕噜咕噜...
道长察觉耳后忽然没了动静,悄悄往后一瞥,却见小孩脸朝下泡在池子里...一动不动了。
不要说什么难熄了,他顿时面色死灰,方寸大乱,“你——!”
立即把小孩捞出来晾在岸上。
好在没有溺死,只是被温泉泡得满脸通红。程澈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起大落大起,道长没压住情绪:“今夜你还要吓我多少回?”
而他徒儿被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盯得不敢回话了,“...师父...好凶...。”
无端一愣,刚抬手想安抚,湿漉漉的徒儿却已经迈开湿漉漉的步子,啪嗒啪嗒跑回了袇阁。头也不回。
被这样一搅和,澡是没法泡了。无端甩去额前水珠,长长叹气。不过也绝非烦躁,而是某种沉重而无奈的幸福。他支撑身体上岸,拾起道袍套上,跟着回了袇房。
进门一看,顿时哑然。
整个起居室被翻箱倒柜,一通乱找。不知道的,真以为遭强盗了。
而湿漉漉的小孩扑在床铺枕头里,小腿乱蹬,水花乱飞,嘴里碎碎念嘀咕:“¥@#%…#%…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就是没人要的小孩…”
“怎么翻成这样,你刚刚到处找我?”
小孩大喊:“才没有找你!我找娘亲!”
无端大概了解情况了,凑到徒儿身边,“谁说你没人要?”
“哼,就是没人要。”
“生气了?”
枕头里冒出一声重重的闷气:“哼!讨厌师父!”
然而这话可说不得啊。
无端当即受到巨大精神暴击。…明明有人说不论转世重生都照样爱我。
他心说,不行,得把这“讨厌”扼杀在摇篮里。于是露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笑,“那就...”
一把搂住小孩,双手在腰窝开始乱动。
“这样这样这样...”
“咯吱咯吱咯吱...”
程澈破涕为笑,“啊——啊哈哈哈——道长...道长——”
“好痒哈哈哈...好痒...!”被整得眼泪乱流,嘴巴求救,“道长——”
“还生不生气了?”
“哼!”程澈还想逞强,可道长手指只是动了动,就条件反射又忍不住了,“哈哈哈...”
谁让他师父比谁都清楚他腰上最好摸的软肉在哪里。
总算哄开心了。无端放开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还要不要抱。”
“要抱——”小孩正打算扑进去呢,却又想到刚刚那句冰冰凉凉的话,委屈收回手,“不是不要我碰吗!”
无端一下紧紧搂住他,“刚刚事出有因而已。你要抱,我求之不得。”
“呜...”程澈扑进半掩的道袍,紧紧贴住师父刚出浴温热的胸膛,委屈与梦魇忽然都消了,且轻易就原谅了对方。
“道长...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真的好害怕...”
“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无端把徒儿湿发擦干,便支颐躺在身边,“睡吧。今夜我哪也不去了。”
“嗯。”程澈乖乖闭上眼,“我睡。”
一炷香后。
程澈睁开眼,“睡不着。”
无端哑然失笑,“怎么,还要哄睡吗。我可不会唱曲儿。”
“唔…娘亲会给我讲故事...”
道长倒也却之不恭,“那我也给你讲。你想听什么?”
“嗯...道长你是不是经常斩除魔呀?”
“算是吧。”
“那你见过最凶煞的恶鬼是什么呀?”
无端阖上眼,脑海中几乎第一时间浮现出那群鬼魂,“最凶煞的恶鬼…该从哪儿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座城池。城池地处关隘要道,商旅往来众多,百姓也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尤其啊,守城将军秉公严明,又心系百姓,夜不闭户是常事。”
“哇...这么好。”
“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入侵者进城无恶不作,烧杀抢掠......”
察觉到怀里的小孩在瑟瑟发抖,道长睁开眼,只见那双眼睛都要含不住泪水了。
“好、好可怕!”
无端立即闭嘴,“不说了。换一个。”
“嗯...刚刚那个好可怕...”
道长苦笑一阵。那样可怕的恶鬼,就寄居在我身上,让我也成了非人。
“给你讲另一个。”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调整情绪,“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
“我知道我知道。”小孩抢答,“有个老道长给小道长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长给小道长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
无端狠狠揉他,“我讲故事还是你讲故事。”
“道长讲道长讲…”
无端望着怀里小孩,眼神缓缓柔和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长......”无端捏了一下小孩鼻子阻止他欲言又止,“还有个小道士。有一年上元节,小道士终于被师父允许下山了。”
“哇——和阿澈一样的小道士!”
“可小道士又开心,又不大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呀?”
“因为师父让他下山,是要他去旁观斋醮科仪,可无聊了。”
“什么是斋醮科仪呀?”
“以后教你。——于是小道士便偷偷假装和师兄走散了,来到山下一座大湖上。那年冬天特别冷,整片大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一边溜冰一边滑到湖中心的小岛。溜冰溜得他也累了,于是就爬上了树,想睡个觉休息一下。”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就听见有个小男孩,和你一样笨的小男孩在树下号啕大哭。”
“我才不笨呢...他哭什么呀?”
“他哭......”
无端神色逐渐涣散,陷入了回忆,将往事娓娓道来。
………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灵机一动,想起书里看过一道大寒符,立即咬破手指,在冰面施下符咒——”
“哇...”
“冰面就哗啦哗啦重新冻上了。那个小男孩得救了,就连连感叹——”
“太、太厉害了!”程澈情不自禁。
无端看得一怔。那年今日,你也是同样的神情啊。
他忽然语塞说不下去了,紧紧抱住小孩,整个脑袋埋进颈窝,去听那掷地有声的心跳。
“扑通。扑通。”
呼吸、心跳、温度。心上人活着的证明。
他在这世上唯一眷恋之物。
“道长你说完了?”
“今日到此为止。剩下的故事,往后一点点告诉你。”
“那道长...”程澈在被窝下拉住了他,“阿澈也能变成那么厉害的小道士吗?”
无端揉揉徒儿脑袋,“你不用做什么厉害道士...我只要你今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小孩听了,若有所思,“哇…道长你…”
“嗯?”
程澈嘿嘿一笑,“道长你...要是能做我爹爹就好了。”
无端霎时被两个字霹得浑身发麻,良久,“……爹?!”
“嗯...爹爹总是欺负我和娘亲,可道长你不一样,你又厉害,又温柔...”
“爹?!”无端顿时心说大事不妙。万一被从小当做爹爹看待,以后还怎么——
他使劲捏住小孩脸蛋,“你说什么...!”
程澈脸蛋变形,“痛痛痛!”
“把我当爹了?把我当爹了?”捏。
“呜哇——别捏了——”
“我不是你爹,记好了。”捏捏。
“记住了、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捏捏捏捏。
“真的记住了呜呜呜——”
什么别无所求。果然还是有所求。
一顿无伤大雅的玩闹,小脸通红的程澈总算累了。琥珀色的眼睛藏在将阖未阖的眼皮下,全身浸在将睡未睡的困倦里。
无端就躺在身侧,感受那轻轻打在身上的鼻息,如同夏天的清风。
怀中小孩已经睡熟,无端轻轻撩起他额前的乳发,久久凝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稚嫩柔软的鼻头,尚不丰满的小嘴,还带着些许肉感的脸蛋...
原来他小时候,是这副模样。
这六百年,他见过太多太多。人们出生时都干干净净,不怀一丝怨念,可走出半生,最终都变成丑恶的、庸俗的、野蛮的、粗暴的...
他曾经确信,若非安定祥和的榆宁城,若非尊贵富裕的成家,养不出成澈那样干净一尘不染的人。
可怀中人从小被父亲丢进泥潭中摸爬滚打,如今又交由他这品行不端的师父抚养长大...真的还会像成澈吗。
若是顶着成澈皮囊,却无半点他挚爱的干净,无端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
想着想着,忽然胸口一阵湿。
低头瞧见小手小脸都贴在他胸膛上,嘴边口水直流,还带着嘿嘿傻笑,“…馒头…大馒头。”
“?”
至少馋他身子这一点,没有一点改变。
无端闭上眼,耳边响起成澈的声音:
“如果真有转世重生,不论多少次,我都要爱你。”
阿澈,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
无端一吻轻轻落在额心,真像爹爹环住孩子一般环住了程澈,“我等你...。”
人总是贪婪成性,费尽千辛万苦求得了一次相遇,却又贪相遇不逢时。
已经等了六百年,绝不会差这十几年。
——可凡人一生不过百余次春秋,又有几个十年。
无端猛然清醒,忽然怕了。全然忘了与徒儿的承诺,翻身从床上坐起,整个人投进了藏经阁。
护一切周全又如何,他的爱人迟早会老去,会死去。而他又将被独自一人留在世上。
无所观的流派从不研习炼丹之术,可从那个夜晚开始,道长便将一切余力投入了炼制长生不老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