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89章 姐弟

  是夜,何月竹抱膝缩在无所观吴端的衣柜里。

  院中紫藤花架许久没有打理过,今日一看,已经枯死大半了。

  而何月竹也不会过得更好,双眼无神,嘴唇苍白,与花架上枯萎的枝叶别无二致。

  只剩一年可活,吴端生死未卜,老板溘然长逝,而他,竟是祸害无数人的灾星。——不论完颜是否骗他,世人确实一刻不停诅咒着成澈。

  打击接二连三,如将死的流星砸向何月竹。

  既没有遮风挡雨的庇护伞,也没有愿意为他打伞的人。何月竹被砸得无处可躲,最终只能狼狈逃进吴端的衣柜,抓起一件爱人的贴身衣物放在鼻下贪婪嗅食,吮吸哪怕一点点所爱的气息来寻求慰藉。

  “吴端......”他喃喃着对方的名字,回忆吴端拥抱他、抚慰他、庇佑他的过往,呼吸逐渐急促。

  他将那件盖在脸上,又抓起一件往身下塞去,脱下自己的裤子,隔着布料上下摩挲。

  神志逐渐迷离,他往后虚虚仰去,枕在吴端折叠安放的衣物里。衣堆的柔软程度像极了怀抱。何月竹向上望,隔着脸上那件的缝隙,水雾朦胧中隐隐看到了吴端的影子。

  彼时,就好像被爱人从身后环住。

  吴端的影子吻他的耳廓,“我教你。”

  影子覆在他的指上,帮他调整握姿与力度,又带着他用手指进入自己。布料粗糙,磨得何月竹又痛又麻。他一声连着一声唤爱人的名字,即使没有回应,也唤得格外动情。

  高潮时何月竹下身一酸,不由得夹紧双腿。条件反射支起身体向后吻去,却扑了个空。早春的空气依然微凉。

  他摊在衣服堆上回味,真是好真实...好真实的梦。就像吴端真的在碰他。

  可惜,终究只是梦。

  为什么只是梦。

  他捏着那件沾满他浊物的底裤爬出衣柜,准备拿去洗一洗。

  看着那些肮脏的痕迹被流水洗涤而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平静了许多许多。如死水一般平静。

  完颜於昭说他会克死他最后一个亲人。

  那么就是何月柏。

  于是何月竹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他问:“姐,你最近还好吗?”

  何月柏反问:“你还好吗?我听说吴老板去世的消息了,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嗯,明天早上八点他出殡了,你要不要也来送他一程。对了,他死前认我做了干儿子。”

  何月竹枯朽的语调让何月柏讶异不已:“小竹...?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弟弟那双皓月般的眼睛现在已见不到一点光泽。

  “我没事的,姐。别担心我。”

  “...明天我会去的。到时再和你说。”

  “嗯。”何月竹挂了电话。不知不觉走到无所观废墟般的紫藤花架下。那些植被花草,那些清风明月,那些游鱼飞鸟,那些曾让他沉醉而喜欢的一切,现在于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样吧。

  何月竹有预感,仅剩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无所观,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吴端。我不是一个好园丁。

  吴老四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包括吴家那些熟人也都来了。吴镇坤、吴镇英...吴景夜、吴萱...

  他们知道何月竹和老四关系好,便都上来慰问。

  何月竹想,如果吴家知道吴端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还会这样对我吗。

  他又想,吴家在短短一个春天失去了世珍、吴镇明、吴镇军,其实是因为...我吗。

  何月竹看着老板的尸骨被送进平安殡仪馆的焚化箱,又变成一罐灰尘送出来,听不绝于耳的:“老板——”、“四弟——”、“四叔——”...恍惚中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年也是在这个焚化箱前,吴镇军把他推到父母的棺材前,“小弟弟,你信不信我吴老四的手艺。”

  他说:“叔叔你是魔法师吗...?”

  中年的吴镇军笑得洋洋得意,“我是入殓师。”

  直到目送吴老四的骨灰被吴家人捧着进了灵车,车门合上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何月竹才晃过神来,他泪流满面追了出去,追着那辆再也追不上的黑色灵车载着老板远去。

  从此,再也见不到一辆风风火火开进平安殡仪馆的桑塔纳。

  何月柏从身后扶住摇摇欲坠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走吧,我们姐弟去吃一顿。”

  走吧。我们去吃一顿。

  这是何月竹与何月柏的密语。

  不论是开心的、悲伤的还是烦恼的、气愤的,每当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姐弟遭遇了什么,另一方都会说:“走吧,我们去吃一顿。”那么快乐的将更快乐,悲伤的将被稀释消化吞入腹中。

  何月竹点了点头,“好。”

  而他们总会去那家价格与品质同样低廉的本地炸鸡连锁店,这么多年,一如既往。

  进了炸鸡店,何月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失神坐在塑料靠背椅上。

  何月柏捧着炸鸡汉堡可乐薯条回来,何月竹仍然双目低垂,一动不动。

  她坐到他身边,轻声问:“你脸上怎么全是伤?能不能告诉姐,发生了什么?”

  何月竹心如乱麻,不管是哪一件,都很难说出口。他摇摇头,咬着可乐吸管。原来,可乐是这么苦的。

  何月柏微微一笑,“你还记不记得,爸妈去世前带我们来吃炸鸡的日子。那时候可真开心啊。虽然两个月只能吃一次,但我们每天都数着日子盼。”

  何月竹点点头,喃喃:“爸妈...”他们也是被我克死的吗。

  “其实在你出生前,我们家还挺有钱的呢。就是苦了你,你出生没几个月咱爸公司就破产了。”何月柏苦笑着,“不过啊,虽然现在想吃多少炸鸡就能吃多少,但是小竹你知道吗,我还是只有重要的时候才来呢。”

  何月竹勉强笑了笑,“我也是。”破产,也是因为我吗。

  “你还记不记得爸妈出殡那天,我们也来吃了?”

  “记得...那天是老板带我们来吃的...”

  “是啊——他叫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便点。我当时就觉得,哇,他好有钱啊!”何月柏说着说着笑起来,“那你记不记得他结账的时候,下巴都掉下来了哈哈哈哈!”

  “呵呵呵...”何月竹浅浅笑了,“吴家很有钱,只是老板他抠门而已。”老板也是我害死的吗。

  “最难的,就是你中学那段时间了吧。”何月柏也陷入回忆,“高中就要交学费和生活费。我们付不起住宿费,你只能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搭公交去上学。”何月柏抬手摸了摸弟弟后脑,那个披着校服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长成大人了。

  “我不累,姐,你才是真的辛苦。白天上班晚上打零工,周末还要做家教。”何月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姐姐过得这么苦,也是因为他吗。

  “你下课了不是也去发传单吗?”何月柏笑了笑,“说白了,我们都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

  “我最庆幸的,还是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学坏...”何月柏话中带了愧疚,“我知道你初中高中都不是什么好学校,那么多抽烟打架斗殴的,你发传单的那个地方也是,全是夜场混混...小竹,我当时真的很怕你和那些社会上的三流人混在一起......怕哪天你也被抓进了局子,那我就真的......”

  “我...”

  何月柏又叹:“你说,要是能早点遇到那个道长,我们会不会好过一些?”

  “姐...?”何月竹有些吃惊,他应该没有透露什么道长的秘密。

  “你和我说谈恋爱那天我就去找吴老板聊过啦,他都告诉我了...原来道长真的是神仙。”

  说到吴端,何月竹的情绪便有些失控,他尽力往下压去,“道长...他走了。我们已经分开了。”

  何月柏闻言也陷入沉默,很久才说:“我觉得他只是在某个地方默默看着你...可能是希望你能找到普通的幸福吧...毕竟他是神仙,你是凡人啊。他不会变老,你会。”

  何月竹轻轻摇头,双手支在桌上捂住双眼,想到那封信,想到那两断的木簪,想到吴端身上的恶鬼,没有再说一句话。

  姐…如果真的只是这样,该多好。

  如果真的只要在意神仙与凡人的寿命论,该多好。

  “好啦好啦。”何月柏抱了抱弟弟,像父母出殡那天她抱他一样,“多的是人喜欢咱们小竹!”

  “不是的...姐,所有人都讨厌我。”

  “怎么会?”

  何月竹终于说了出来:“我说我是成澈的转世...你信吗。”

  何月柏一愣,想了又想,最终笑道:“转世就转世呗!”她用力拍弟弟后背,“人们不是讨厌你,是讨厌成澈。”

  何月竹却再度哽咽,“可是吴端喜欢成澈...所以...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成澈了...”

  何月柏似乎终于理解弟弟绝望所在。至少在成澈这个身份上,吴端是他唯一的支柱,忽然抽去,即一溃千里。

  而她终于体会弟弟对那人的深情。

  因为吴端,何月竹甚至可以背负成澈这个亘古不变、遗臭万年的丑恶、贪婪、奸诈、谄媚的代名词。而她也发觉自己刚刚劝何月竹重新开始的安慰有多傻。

  她正声:“没关系,我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讨厌成澈。从今天开始,我也喜欢成澈。小竹,为了你。只要你能好过。”

  何月竹愣了,眼泛泪光,“谢谢姐...现在我真的...真的只有你了。”

  他抹抹眼泪,姐姐比他忙得多,不能再让何月柏为他操心了。

  他温笑着,“我好多了姐,虽然永远不会放下吴端,但是我想...他也希望我振作起来吧。老板也是,他也希望我能发扬他的手艺吧…”

  他们返回殡仪馆的路上,何月柏突然一摸口袋:“哎呀,我好像把车钥匙忘在店里了。小竹,你在这等等,我取了就回来。”

  “好。”

  何月竹等在原地。今日天气晴朗,天空蓝得通透,云朵洁净无暇缓缓飘着。吴端走后,他再没有像这样抬头欣赏天边的云朵了。

  却听快餐店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何月竹转头看去,快餐店升起了浓浓黑影,还有火光燃着。

  墨绿眼珠的乌鸦嗤笑着,“我提醒过你。灾星。”

  何月竹大脑还在发愣,双腿已经往那里跑去。

  只见快餐店深处已是火光熊熊,而他姐面朝下扑倒在店门口。门窗玻璃全被震碎,何月柏后背衣物破损严重,大片烧伤的赤红触目惊心。而店里刚刚给他们制作薯条汉堡的员工们,恐怕一个都没出来。

  空气中除了焦肉的味道,还有令人窒息的煤气臭味。是煤气管道爆炸。

  何月竹很清楚煤气随时会二次爆燃,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冒火冲进去把何月柏架在肩上。

  他朝出口刚跨出一步,餐厅深处又传来异样的响动,第二次爆燃随时会发生。

  何月竹望着晃眼的蓝天,近乎绝望。原来,我是这样死的吗。

  背后却忽然被猛推一把。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去,和何月柏刚刚被推倒至安全处,快餐店深处又一声巨响,火焰将整个餐厅填满。

  但凡再迟一步,他们两个都将死无全尸。

  何月竹回头望去,刚刚到底是谁推了他一把。除了神明,没有别的答案。

  但现在也没时间深究这些,他看着后背全是烧伤的何月柏,焦急掏出手机拨急救电话。

  何月柏仍有呼吸,但已相当微弱。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过程中,何月竹只能呼唤何月柏,试图维持她的意识:“姐...姐...!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我只有你了,姐......”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她后背与皮肉相融的布料,防止伤口进一步感染。

  烧伤触目惊心。就算能活下来,也会留下再也无法消除的痕迹。

  神啊,老天啊,姐姐那么爱美,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些。

  是因为我吗?所以是因为我吗?

  何月竹双腿一软,失力跪了下去。如果跪地祈祷有用,他会三步一叩首虔诚跪拜。

  神啊,神啊!救救她吧!只要她能活下去,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比神迹先到来的是救护车。医护人员迅速为何月柏进行紧急处理。

  “医生、她,她情况怎么样?”何月竹只敢问一句。

  “不好说。烧伤面积不小。”

  说着医护人员已把何月柏架进救护车,转头看何月竹,“你是家属?是家属就上来。”

  何月竹向前一步。却望见救护车上停着拥有墨绿眼珠的乌鸦,乌鸦说:“你确定?”

  何月竹脚步顿住。

  乌鸦的声音震动何月竹耳膜,“我告诉你,你若跟去,她必死无疑。”

  “喂,来不来,不等人!”医生催了。

  何月竹深深凝望呼吸不稳的姐姐,后退一步,发音艰难,“我只是...路过的。”

  他握紧拳头,转身离去。身后救护车的警笛声就此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