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75章 清明,红伞,吴端

  八十二年前,清明。

  赖宏被大烟馆的伙计打得半死丢在路边。全身湿透,雨水、泥水、还有伙计往他身上啐的唾沫融在一起。

  村镇赶集的渔民,叫卖果蔬的婆娘,拖着鼻涕的小孩,所有人路过他都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听说他把老婆都卖了...”

  “还说他放着儿子活活发烧烧死,拿买药钱上大烟馆...”

  “啧啧啧他还说自己以前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嚯,吸上头了吧...”

  命运只是顺势发展,却往最坏的方向疾驰狂奔。甚至赖宏想怪罪,都不知该怪在谁头上。

  细雨里,忽然有人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喂,你是不是叫赖宏?”来者是个年轻渔夫,打量着赖宏独臂:“有人给钱让我去市场找个叫赖宏的男的,他说赖宏只有一只手。我看就是你吧。”

  大烟的后劲上来,赖宏精神异常亢奋。眼前全是迷魂阵般的漩涡,面前这人也是扭曲的模样,他拔腿想跑,然而没跑两步便摔在泥巴坑里。

  渔夫再次把他提起来,“你跑什么啊?”

  “他妈不就是追债的吗!?”

  “不是啊,他说以前在寻州受过你恩惠,听说你现在过得不好,就想帮帮你。”

  听到久违的“寻州”二字,赖宏愣了半天,而后大喜过望,用仅有的一只手摇渔夫手臂,“他在哪?去哪找他?”

  渔夫便给他指了玄武吐珠的方向,“倒也奇了怪了,怎么把房子修在那么偏的地方,那边都没什么人的。”

  而赖宏根本在乎不了这些,跌跌撞撞往那个方向跑去,嘴里几乎全是胡言乱语,类似“终于到头了!”、“我还以为你们全都把我忘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毒瘾发作,赖宏全身爬满毛虫般瘙痒难耐,同时气血直往脑门冲,恨不得赶紧拿到钱再去吸几口。

  他直接冲进吴七狗的屋子。——那时吴宅只是个用石头搭在“玄武吐珠”上的海边寻常民居罢了。没有人能想到未来吴宅的高墙将围起野望整片荒芜的农田。

  厅堂里香火烟雾朦胧。案桌上摆放着三个灵牌,还有个中年男人正往香炉里上香。

  吴七狗没转身,赖宏便直接扑到了他脚下,抓着他长衫的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往上抹,“爷、爷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了。能不能给我几两银子,我只要几两就够。”

  吴七狗转身,抽开衣袖,“害,这不是赖将军吗,怎么成这样了。”他停了停,“赖将军还记得我吗?”

  赖宏眯起眼,鸦*早就把他的脑子耗成了一团萎缩的垃圾,“当然记得,你不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谁吗,以前我们关系可好了,天天一起喝酒那是。”

  吴七狗闻言哈哈大笑。

  ——后来,吴七狗在手札里写:他不是笑赖宏,是笑他自己。这冠冕堂皇的世道就是如此,有钱有权,别人就敬你一等,没钱没权,只能活在烂泥里。

  他在苦苦奉承巴结的赖宏眼中,看到了七年前跪地哭天喊地求公道的自己,看到了七年前又贫又贱被人鄙薄轻视的自己,看到了散财散运命数下一生如海上飘萍的自己。

  他写,就是那个时刻,他对女儿的灵牌立誓。从今往后,他要让吴家大富大贵,让吴家有权有势。不论用什么手段,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再不让吴家人做任人践踏的草芥。

  赖宏一连串说了许多殷勤奉承,几乎要把吴七狗鞋底的尘土全舔干净,“我真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我,您真是......”

  吴七狗一脚踹开赖宏,回头抄起女儿的灵牌,贴在赖宏脸前,“赖宏!你玷污我女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你把我女婿活活打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你骂我吴七狗发死人财贱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赖宏一愣,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今日这一遭否极泰来,原来是请君入瓮。

  “你、你是那个姓吴的!”军阀拔腿想逃,一转头终于对上门外那双凌冽的黑目。

  漆黑如他希望破灭后深渊般的绝望。

  那追了他七年的梦魇终于追上了他,赖宏瞬间被吓得涕泗横流,扑在地上给道长磕头,“神仙,神仙,您、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而道长无动于衷,只收了红伞,缓缓从雨帘走进屋里。

  赖宏浑身颤抖,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于是破罐子破摔,“好啊,从一开始你们两个就他妈是一伙来搞我的!就是你们把我害成了这样!”

  他从地上爬起来,在药物刺激下越发激动,他指着吴端:“别以为你他妈还能折磨老子!”

  而吴端只是阖了眼,鼻音闷笑一声,似乎被什么滑稽笑话逗得忍俊不禁。

  赖宏又转向吴七狗,“姓吴的!老子他妈做鬼也不放过你!”厉声咒骂后,他一头撞向吴宅石壁,沥沥雨声都没能盖过那头骨震裂的巨响。

  吴七狗反应未及,上去揪起赖宏俯倒的身体,一探鼻息,真的死了。他顿时也歇斯底里,绝望地摔赖宏尸体巴掌:“你他妈敢死在老子家里!给老子活过来!老子等了整整七年,你他妈就这样痛快死了!”

  他话音刚落,即从门外吹进一阵阴风。

  怪异而不适的感觉将吴七狗瞬间带回二十四年前那个深冬里的夏至。就在令人窒息的阴风中,他隐隐约约看到一张赖宏的脸。那张脸朝他龇牙咧嘴扑去,正应了那句话,“吴七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吴七狗吓得连连后退,碰倒了女儿一家的灵牌。

  而吴端在那张脸吞噬吴七狗前将它掐成一团五官扭曲的软面。他偏头笑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逃得了罢。”

  后来吴七狗才知道,那就是赖宏的魂魄。他的手札里写:原来,道长花了整整七年让赖宏跌入深渊,再让我做戏赐赖宏一丝重见天日的希望,为的就是这个时刻。为这个一切希望破碎的时刻,赖宏因强烈憎恨化作厉鬼。

  因为折磨鬼魂,道长有的是手段。

  吴七狗看着道长漆黑的双瞳转为赤色,竟手脚发软,浑身发寒。他向后跌坐在椅中,眼前被青色的焰火、赤色的血浆、黑色的烟气填满,而赖宏凄厉的惨叫与哀求不绝于耳。

  吴七狗以为自己恨赖宏入骨,赖宏被如何对待他都喜闻乐见,可此时此刻他移了视线。分明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分明是他乞求千刀万剐的仇人,最终竟还是在人性作用下无法直视。

  ——他仍有人性的不忍,而道长孑然一身,所谓人性荡然全无。

  吴七狗只清楚一件事,自己当真招了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所以他在手札尾声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要招惹道长。他没有同意你死,你便不配去死。就算你擅自死了,他也有手段让你宁愿没有死成。

  赖宏在难以言喻的折磨中消散,这场漫长的复仇落下帷幕,吴七狗长舒一口气,将桌上灵牌扶稳,重新上了三炷香。

  可道长却丝毫没有他这般大仇得报的痛快,只是站在窗前隔雨帘眺望远处灰色的大海。

  吴七狗知道道长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那个男人。

  就像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阿秀的音容笑貌。

  那男人本来就够苦了,无父无母,宗族丧尽,到死只能立一座无名孤坟,好不容易有道长为他寻到一处上等的风水,现在竟然连尸骨都断然无存了。

  男人往生轮回的黄泉路将更加艰险难走,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爬过奈何桥转世。就算投胎,来生也将过得凄苦无比。恐怕亲朋好友,父母亲族,一切皆无。

  除非。除非。有宗族愿意开祖坟收留这个外姓人。这样就算没有尸首,也算有名有份,有依有靠,下辈子才能有家可归,不至于颠沛流离。

  开祖坟不是小事,关系全族命脉,而能进祖坟的外姓人,只有明媒正娶的妻。或者入赘的夫。

  吴七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道长,无端道长。您帮我报了血海深仇,我吴七狗一无所有,无以为报!我知道您在恼什么,我、我斗胆有个主意。”

  道长没给回应,吴七狗也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老吴家祖业虽不厚实,但好歹有座正统祖坟……”

  吴端一字打断他,“可。”

  “道长明白我的意思?!”

  吴端颔首,垂眼凝视落在窗台上的雨水,“我改吴姓,入你族谱。”

  吴七狗在诧异与震惊中猛然抬头,他的本意是让男人与他女儿结成阴婚,以入赘他女儿的名义进他吴家祖坟。

  从未设想道长竟然愿意为了那个男人,连名号都能放弃、连血脉都能忤逆,甚至愿意屈尊进他一个破破烂烂的吴家族谱。

  是啊...是啊...所以他才撑一把红伞。

  新娘出嫁,夫需撑红伞相迎,意在遮风挡雨,驱赶邪佞。

  吴七狗泪流满面,二十四年前的困惑终于得解,道长和那男人...是曾经沧海,生死两茫。

  “别跪了,起来吧。”

  直到道长下令,吴七狗才爬起来。虽然现在按辈分,吴端算他小辈了。他张了张口,“道长,我有一事想请教,您只需告诉我是或否。”

  “说。”

  “以前在师父古籍上看过,我们赶尸人不仅要赶人,还要赶魂,因为人的执念会留存在死去的地方。刚刚那个,难道是赖宏的魂...?”

  “是了。”

  “书上说,恶魂化作恶鬼不散,但若是善魂,将福泽千秋?”

  “是。”

  言毕,吴端重新撑起红伞走进雨帘,只留吴七狗在屋里喃喃自语,“阿秀。我们吴家要大富大贵了。”

  他是学过如何让魂魄附着在尸体上一起带走,那么自然也明白如何反其道而行之,将尸魂分离。

  *

  这便是无端,之所以成为吴端。

  看完所有手札,吴镇明难以言语,没想过吴家和那个道士有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老人咬牙,“蠢啊!你们供奉的根本不是神仙,是恶鬼啊!”又抱头悲戚,“哥,你真的...爱错人了......”

  不知为何,整趟旅途都一言不发的司机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吴镇明有些生气。

  司机没有回答,笑声反而更夸张了。像极了嘲讽。

  吴镇明骂道:“你叫什么名字!信不信我马上就把你开除了!”

  司机终于开口,声音却十分机械,“笑你蠢如鹿豕啊。吴氏人。”

  “你他妈什么意思?!”吴镇明将脑袋探到前车厢,却立刻被吓得瘫了回去。

  那司机面色是死人的僵灰,脖子上还有一圈绀紫的手印。

  “你、你你,你还是活人吗?”吴镇明缩在窗边,可司机没有回答,整辆车骤然加速,吴镇明被撞在座椅中动弹不得。

  他们行驶在鸿舟岛跨海大桥上,右侧即是今日风平浪静的大海,远处还有渔民的孔明灯冉冉升空。

  老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司机将方向盘向右一甩,私家轿车便朝着大桥外飞驰而去。而大海如墓地般死寂,夜色笼罩的水面迎接他的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

  吴镇明被一团手型阴影从海水中托出,他踏着阴影缓步登上岸边礁石。而上元节的月色下,影子隐约可见墨绿色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