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58章 预感

  吴老四与何月竹二人到达一栋白墙黑瓦的中式三层合院。合院位于整片祖宅的中心,是吴氏宗族中地位最高、权力最大、威望最盛的吴家主母的住处。

  两人走进一楼大厅,木调装修古色古香又典雅大气,只是此时所有灯光都被完全打开,刺亮刺亮,在深夜里实在亮得人浑身难受。而那些拥有反射面的器具则全被盖上了红布,不论茶具、画框还是瓷瓶。

  大明与大红,反倒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还好,楼里十分热闹。楼上人声直接传进一楼何月竹耳朵里。

  “哎呀,真是的。大年初一,好好的怎么就中邪了呢?”是吴景夜。

  “吴景夜。你能不能说话小声点!我妹要休息。”结合语境,应该是吴萱。

  “不是,就你妹要休息,我不要休息?老娘是睡一半被叫起来啊!”吴景夜音量更高了。

  “那你可以不来啊。”吴萱冷笑,“还不是怕死?”

  “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妹招鬼?”吴景夜毫不留情地嘲讽,“大家都照镜子,怎么就吴晗撞鬼?她是不是八字不好啊?”

  “……吴景夜,怎么撞鬼的不是你!”

  “我可没你妹那么晦气。”

  “你他妈再说一次?”

  “真他妈晦气!”

  吴萱沉默许久,“哥——。你看她!”

  吴皓出声,“堂妹,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吴景夜,“我实话实说啊?”

  吴皓冷笑,“大局长,你明察秋毫,你妹妹这说的算实话?”

  一个没听过的男声加入争吵,“景夜,少说几句,今晚大家本来喜气洋洋,突然被喊到这里驱邪,谁都难受。我们要理解别人的难处。”

  可...怎么听都像阴阳怪气。

  吴景夜哈哈大笑,“是啊。我倒是能理解,不过这下搅了外婆清梦咯。吴景明你说,外婆她九十开年就被送这样一个大惊喜,会开心吗?”

  这吴家,还真是“热闹”啊。表面上其乐融融,底下居然风起云涌。

  何月竹尴尬地与老板对视一眼,吴老四叹一声长长的“唉”,“一家是我大姐,一家是我大哥,偏偏两家关系特别差。”

  “那也不至于这么…”何月竹真没想到,可以差到直接面对面唇枪舌战的地步。

  “本来两家只是互相攀比,可自从你相…老祖宗把那个宝贝送给我们吴家,他们直接撕破脸皮了。”

  “宝贝?”

  “害,一般玩意也就算了。可那是货真价实的、九百年前开国太祖皇帝的陪葬啊。”

  “呃……我知道是什么了。”那个银烧蓝累丝方奁。

  “老祖宗只说送给吴家,没指明具体给谁。但你肯定明白,谁不想要那宝贝啊——真不骗你,我也想要。”吴老四连连摇头,“而且估计我们老母传给哪家,意思就是让哪家来继承主支。”

  “主支?”

  “你想想看,谁是主支谁就能住这宅子,像我这样的,等主支确定后就要搬去和表的亲戚住咯。”

  “原来是这样…”何月竹也能看出来,吴家主支确实有着超越旁支的地位和话语权。

  “我大姐年纪最大,理应传给她来做主支。可大哥是长子,按照旧习俗,是传男不传女。问题就是,现在咱们不吃重男轻女这一套了,你说对不?”

  何月竹连连点头,“可是…他们两家都非富即贵,还不满意吗?”

  “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吴老四语重心长,“你别掺和,他们都想拉拢你,然后让你在老祖宗面前说好话。”

  ....。

  原来那些无缘无故的殷勤是这样。

  可真是人心可畏。何月竹十分感慨,叹了一声。

  他与老板两人伴着争吵走上楼去。

  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吴老四。

  “诶四叔。”

  “四叔好。”

  争吵瞬间停住了。

  何月竹也走到台前。房间里聚了四个青年男女,他大约能把每个人的脸与名字对在一起了。

  “哎呀,月竹来了。”吴景夜凑上来关切,搂住何月竹胳膊,“是不是睡一半被吵醒了?很不好受吧。”

  何月竹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吴萱就嘲讽,“这样黏人家啊吴景夜,要是道长看到了…”

  吴景夜立刻松开何月竹,“害,我和月竹关系好着。”

  “你和她很熟吗,何先生?”吴皓又追问。

  太尴尬了。

  何月竹额冒冷汗。他左看看,右看看,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他身上。

  太尴尬了!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阵脚。这些人把他当谋取利益的工具,把他看作一点点好处就能差使的傀儡,把他视为替人求福的纸扎偶。

  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冰冷而疏远,“吴端在哪。我要见他。”

  余光里,他老板都大吃了一惊。但眼神十分赞许。

  “啊……道长,在内厅给吴晗驱邪。”吴萱愣愣,“你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就是。”

  “好。”何月竹头也不回往走廊深处走去,背影看来相当冷峻。其实为了不让自己失去气势,他大气也不敢出。

  他走到走廊尽头,还没敲门,隐隐约约听见门对面传来了对话。

  “......。”是吴端。但具体说了什么,何月竹没有听清。

  “好吧...。只能麻烦道长送他上路了。”是个老妇,在长叹之后她继续说,“终于可以解脱了...。”

  吴端应道:“不多说了。”没过多久,他就拉开了门。向下看着来者,从面无表情到挂上浅笑,只用了些许时间。

  两人对视着,何月竹的肩膀垮了下去。他忽然又有满腹的委屈想说了,包括被人殷勤戏弄,包括被人差点溺死。又想起老板的嘱咐,默默咽了回去。

  “怎么欲言又止。”吴端摸摸何月竹顶着夜露走来变得微凉的脑袋。

  “……”何月竹闭上双眼,感受对方手上的力度,含着羞耻,“你说的对,不该破戒的。”

  吴端噗嗤一声笑开,“下次好好陪你。”牵着何月竹进了房间。

  门后原来是个更大的厅堂。一位耄耋老妇坐在中央太师椅上,她努力抬了抬干涩的眼皮,“这位就是...何月竹?”

  想必她就是吴家主母,世珍。

  “奶奶好。”何月竹礼貌一笑,“叫我小何就行。”

  “呵呵呵...小何长得乖,嘴巴也甜。比我几个孙子孙女好多了。”她支起身体,朝内室走去,“你们聊。我去看看晗儿。”

  何月竹则被领着进了反方向的书房。

  “吴晗还好吗?”

  “无事。已经睡了。”

  书房里置物不多。中央黑色圆毯上置了一张低矮漆木长案,案上堆了层层叠叠的朱砂符纸,一旁还有零星几张写好的。何月竹看了看,图案与他老板脑门上那张类似。看来,吴端是要为吴家每个人都写一份驱邪避鬼符了。

  吴端正坐在案前的方垫上,执笔看向何月竹,“来帮我研墨,可好?”

  “好。”何月竹凑到他身边,一边磨着松烟墨,一边感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晗撞鬼了。”

  “....我有个问题。这里为什么会有鬼?”

  吴端嗤笑一声,“这吴家可不清白。”

  “不清白?”

  “要从吴家老祖说起了。...他当年的生意也是和死人打交道。赶尸人。”

  “赶尸人?!”何月竹听说过,但没想到吴家老祖就是。那么,他们还多多少少算得上是同行呢。——赶尸人起尸前也要收拾入殓。

  这么想来,他老板一手出神入化的修复神技,原来是祖传的秘法!

  吴端点点头:“把那些客死异乡的人带回家乡入土。”他顿了顿,“也能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何月竹想了想,“连魂魄都能带走,那岂不是结界也会一起迁走?”

  “聪明。并非所有魂魄都是祸害,有些甚至能福泽千秋。他知道后,就动了异心。”

  “啊...?难道说他借着赶尸的生意,把那些好的魂魄据为己有,来保佑自己,只还给家属空壳?”

  “是了。”

  “这...这也太...。”太不道德了。何月竹又想,“该不会现在吴宅里全是他收集的魂魄吧?”

  吴端点点头,沾了沾松烟墨,继续写。

  “呃...”何月竹左看右看,总感觉被无数鬼魂盯着。

  “上次在那女人的结界,你不是一点不怕?”吴端笑了笑,抬笔置于砚上,“来,添点水。”

  也对...何月竹添了几滴清水。他想起了蓝雅菲,好鬼真的和恶鬼不大一样。可难怪吴家要把吴端供起来。没有吴端镇着,恐怕那些魂魄一发现自己在替他族做富贵嫁衣,一定会出大事。

  吴端又说:“别怕。我设了阵法。”

  “哦...!”何月竹宽心一笑,“那我不怕了。”话虽如此,他仍无法接受吴家所作所为。现在吴家子孙后代大富大贵、有权有势。可这些魂魄什么时候能真正魂归故里...而且,刚刚那个老人究竟是...

  他一边研墨一边走神,研磨时而太急,时而太缓,墨粒变得粗糙而不均匀。

  吴端瞥了一眼墨盘,瞬间了然,“停手吧,这盘墨废了。”

  “糟了...”何月竹看着满盘废墨,束手无策,“抱歉...。我倒了重新磨。”

  吴端按住他要起身的肩膀,“你辛苦磨的,不能白白倒了。”

  他放下细毫,右手食指中指相并,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那掌心瞬间裂开一道长缝,鲜血汩汩溢出。

  “吴端你!”何月竹瞠目看着对方将鲜血滴进墨汁,红色的血液迅速融入松烟墨。

  “融些人血就好。其实符篆最好的用墨,是画符者的鲜血。”

  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何月竹心疼握住他的手,摸了摸,搓了搓,可掌心几乎没有伤口的痕迹了。

  哪怕如此,他还是懊恼,“对不起...我好好研墨,再也不走神了。”

  何月竹显而易见得不开心了,比刚刚磨墨失败时更不开心了。

  吴端不动声色,“对了。唤魂符画得不好,再多练练。”

  “...!你看到了?”何月竹瞬间脸红,“那是随便画的!”

  “我倒觉得有模有样。”

  “真的?”何月竹笑了,“我看了好久的书。”

  吴端唇角上扬,“那你来看这张符。”

  何月竹端详吴端刚刚画下的咒纹,凭借临时学的知识,努力认清图案的含义,“你画的是驱邪符?”

  “嗯。”

  “这是主事神佛?”

  “嗯。”

  “这是符胆,这是符窗。”

  “是了。”

  何月竹又看那勾勒联结的圈点符号,试图去读:“天清地宁,诸患弥平...?”

  “一字不差。”吴端赞许望他,“你是有天赋的。”

  “啊,真的?”

  “真的。”吴端说得煞有其事,“过去你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小道士啊。”

  “...”哄我开心是吧,何月竹懂了。心说,要不是知道前世真相,还真信了。

  一言一语中,吴端忽然放下笔,双目看向空洞的前方,像沉沉思虑又像若有所感。他回过神,拾起三张空白符纸交并折叠,放在何月竹手心,“给。”

  “给我?”何月竹看着手中的空白符纸,塞进外套口袋。

  吴端正色,“收好,或许之后用得上。”

  “你怎么知道?”

  “预感。”

  后来不知为什么,吴端给他灌了不少画符的学问,包括如何起笔,如何收尾。

  这个人好像真的想教会我。

  用不到的知识增加了,何月竹直打哈欠。

  “困了?”

  “困了…”何月竹揉揉眼睛,可还有好多空白符纸没被填满,他说:“要是能帮你就好了。”

  吴端把他揽进怀里,细毫放在他手中。他虚虚握着何月竹,带着画了一道完整的符,“学会了吗。”

  “好像...好像懂了。”何月竹偏头望他,气息打在他脸上,“那能帮你了吗?”

  “你想的话。不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笔误会,驱邪不成反而招鬼。”

  “那、那还是算了。”何月竹连忙将笔还了回去。

  “那我差人送你休息?”

  何月竹趴在吴端颈窝,摇摇头,“我就想留在这里。你在哪我就在哪...。”

  “眼睛都睁不开了。”

  确实困得不行。何月竹脑袋缓缓沉了下去,枕在道长大腿上,轻声说:“那、我就睡一会会...等你写完我们一起走。”

  “嗯。”吴端轻轻阖上何月竹双眼。

  何月竹解开米白色的围巾披在脸上。在落笔声、研墨声、纸页翻动声中,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