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46章 何苦

  蓝雅菲断成两截的身体片刻就消散成灿烂的光点,甚至都没能向尉羽悦说出一句道别。光亮中,只剩一枚小小的海螺落在沙滩上。

  吴端将剑化作木簪别回低马尾。他的冷漠到了若无其事的地步,仿佛例行公事。

  “为什么……”何月竹动了动嘴唇,声音却低得没有人听见。而尉羽悦则从巨大的视觉冲击中醒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何月竹木然拾起那枚海螺,他看了看吴端,对方毫无表情,也没有解释的欲望。于是走向尉羽悦,将海螺递给她,“这是蓝雅菲留下的...给你。”

  尉羽悦恶狠狠瞪着何月竹,把海螺一把夺过放在耳边,里面传来了阵阵海浪声。

  在那潮起潮落中,结界消失,三人回到尉羽悦家中。

  尉羽悦失神坐在地上,她阴着脸,“滚出去。”

  “抱歉……”何月竹摇摇头,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滚出去!”尉羽悦指着门口大吼。

  但可想而知,尉羽悦恨透了他们。

  何月竹无言以对,他没来得及想到该说什么,就被吴端拉着离开了。

  在拥挤污浊的楼道,闻到那股生活垃圾的泔水味,何月竹才缓过神。他用力按下电梯,看吴端仍然面不改色,多少无法控制情绪,“为什么要动手?她已经实现愿望了,明明她们能好好告别,你有没有想过尉小姐她……”

  “我不在意。”吴端打断他,他手中仍紧握着锁骨,力度像是溺水者抓着一根漂浮的树枝。

  “你怎么能这么——”

  “冷血?”

  何月竹哑口无言。把涌到喉咙里的“冷血”咽了回去。他轻轻摇头。心中朝自己呐喊:你怎么能怪吴端,甚至向他发火,求他超度蓝雅菲的,明明是你自己啊!

  可他回想尉羽悦撕心裂肺的惨叫,心中仍然隐隐作痛,亲眼看着爱人在眼前被砍成两半,哪怕已经是鬼,也一定触目惊心。

  他替尉羽悦生气,替尉羽悦悲痛,可这份情感他不能、也不想向吴端发泄,最后习惯性囫囵按在自己身上。

  “抱歉。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

  电梯到了。

  开门的瞬间,他望见电梯广告玻璃反射的吴端冷笑着,“你只会用折磨自己来折磨我。”

  “我——”何月竹语塞。我从没想过折磨你。吴端。

  电梯下行到一楼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话。往小区外走去的时间里,也没有人开口。

  十二月初冬,太阳落得早。今日多云,没有晚霞,只有黑夜前幽怨的蓝。厚重的云层盖在两人头上,把阴冷的空气变得稀薄了。他们刚出居民楼时还是肩并肩,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一前一后。

  何月竹埋头看手机,叫了去博物馆的网约车。只有足音告诉他吴端还在身后。

  这个低档小区现在还没亮起路灯。两人到了小区外才拥有照明。

  停在街灯下,何月竹能清楚听到头顶飞虫绕火飞行的振翅声。他打破了横亘两人的沉默,“你着急回去吧?我去还锁骨就好。”

  吴端反问,“你还打算把它放在那?”仿佛何月竹的理所当然才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何月竹惶恐问:“你不打算还了?”

  吴端没看他,声音出奇得冷彻决绝,“嗯。”

  “...可我们答应过会还回去的。”何月竹想起张驰在博物馆苦苦等待的脸,不免焦虑起来。

  吴端不置一词。

  何月竹求道:“它是文物啊。不属于任何人了。”可吴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他心知肚明,不可能劝得动了。

  他走近一步,勉强自己笑起,“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吧?是像蓝雅菲说的那样,它会给人带来厄运吗?”

  吴端对这个说法嗤笑一声,“无他。是我无法容忍它被当做那畜生的明器罢。”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果然是成澈啊。锁骨和盔甲的主人果然是成澈。否则吴端他怎么会这么在意。

  何月竹眉头深深皱起,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不知是气吴端,还是气他自己,或是气成澈。又莫名难过,原来他根本不了解吴端,从来不知道,吴端竟然可以这么感情用事。

  何月竹看着大街上晃眼的车尾灯,黯淡而落寞,“锁骨和盔甲属于同一个人。他是谁。”

  没有得到吴端回答。

  “是成澈,对吧。”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笑了一声,“你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吴端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被撕碎在狂澜里。“不止今天。”

  不止今天。那可真是深情痴情。何月竹抬头望天,仅仅是乌云密布,但在他眼中仿佛有风暴无法止歇。

  他红了眼,能让吴端这样喜欢,成澈说不定真的是被冤枉的。

  “你是不是知道真相?成澈他是被冤枉陷害的,对吧?”

  吴端只是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成澈他就是叛国了?”

  “我不在乎。”吴端的声音像石子沉入大海,“够了,别说了。”

  不在乎?何月竹又笑一声。

  不论成澈究竟是忠是叛,不论那十万人究竟是不是他害死的,你都不在乎吗?那被历史学家批为罄竹难书的罪行与苦难,在你这里都不值一提吗?

  他知道道长对他的好,他一辈子也还不清。但是今天,今天他不想退让。

  “这是文物,除非你把它买下来,否则不能因为你接受不了成澈和完颜的关系,就——”

  吴端忍无可忍,单手掐住何月竹下颊,强制他闭嘴。他脸上的狠色何月竹从未见过,仿佛人到末路才会作出的威胁,“你一定要送回去?”

  “嗯。”何月竹在他掌中点了点下巴,毫不退让地直视那对漆黑的瞳仁。

  吴端脸上划过数道介于怒与怨之间的复杂神色,他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平复情绪。

  他将骨头按在何月竹左胸上方,手劲很大。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又何苦。”

  何月竹被那力度推得向后踉跄一步,自己的锁骨都被硌得生疼。他很难受,身体心理都难受,但想表现得尽量从容,所以眉头都没皱。

  “谢谢。”他接过锁骨,恰逢此时,网约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何月竹快步走向网约车,拉开后车门。没有回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吴端,吴端目送的神情仿佛在预告他随时可能反悔。

  “走不走啊?”司机催了。

  何月竹登上车,关上车门,两个动作就用完了所有力气。他仿佛脱线人偶般失力摊在后座,迷失在车内音响播放的没有人声的蓝调爵士乐中。

  汽车起步。

  恰到好处,耳边传来雨水砸窗的响声。冬雨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他从后视镜看到,目所能及的尽头,吴端还停在原地,任由寒冬的雨点落在身上。

  他很清楚,雨水将会透过那么单薄的外衫直接贴上吴端的肌肤,寒气将会沿着水纹将吴端吞没。

  但仅此一瞬,网约车载着他驶离,吴端消失在道路尽头。

  也是在那个彻底看不见吴端的瞬间,何月竹终于鲜明而绝望地感知到,所谓友情早在胡乱的搅拌与纠缠中跨越了应有的界限。

  紧绷的防线终于彻底溃烂。泪水与雨水一样毫无预兆。

  我才冷血。手中这根纤细的朽物,可能是吴端在世间唯一的慰藉了。

  我又自大。到底有什么资格替他们两位,替吴端、替成澈,做决定。

  他反复摩挲掌中锁骨。蓝雅菲说的没错,上面留着无数骇人的划痕。

  成澈啊成澈,人人都说你卑劣丑恶、贪得无厌,说你不仅是一个朝代,更是一个民族的罪人。但真的还有一个人,经过几百年仍然毫无原则地爱你。

  自古叛将太多太多,成澈却是最知名的那个。因为他的背叛后果太严重,因为完颜於昭太过残忍。

  完颜於昭入主中原后对异族实施的是极为严苛残忍的暴政,首先对反抗者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剩下愿意臣服的异族也被压迫到了最底层。甚至强迫他们放弃过去的语言与文字,销毁大量典籍,最后导致了无法挽回的文化断代。所有历史学家都不会否认,这是一场丧心病狂的种族灭绝,是文明史上的巨大灾难。

  大陈王朝当时已经日薄西山,内战持续数年未绝,完颜於昭攻入中原正值内战双方两厢混战的尾声,因此坐收了渔翁之利。史学家推测,如果成澈没有轻易投降,历史或许会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因为凭当时中原的体量与兵力,只消一段缓冲,完全可以与完颜於昭的兵马硬碰硬。

  成澈,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真的背叛了吗?

  在雨声中,在他指尖触碰锁骨的沙沙声中,耳边忽然响起了遥远遥远,仿佛从深海缓缓浮上的声音。

  一道声音柔软又乖谨,

  “和我做这事,观里不会罚你吗?”

  另一道声音熟悉而陌生,少年轻狂傲慢:

  “那和我做这事,府上不会罚你吗。”

  “当然会啊...我可不比你在观里自由自在。”

  “那你来罚我,可好。”

  是谁在说话啊。何月竹侧耳去听,分明就只有雨点落在车厢上,小提琴奏得肝肠寸断。

  幻听?

  有人嗔一句:“你、你怎么...你怎么老啃骨头啊。”尾音化在了暧昧里。

  又有人叹一声:“我喜欢。”

  到底是谁在说话。

  网约车停在人行道前等待绿灯。泪眼朦胧间,何月竹望见被大雨浇盖的红绿灯上,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温柔地嗤笑:“他怎么对你这么残忍?明明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

  完颜!

  何月竹立即支起身体,与那只乌鸦隔着雨帘对视。

  你想知道真相,对吗?

  他不敢说啊...

  不如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