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32章 泪与尘

  “横竖是死,我更要回去了。”何月竹说道。

  “您不明白吗?那个肝肠寸断的痛苦您根本无法承受,回去是死路一条。”

  “但是坐在这里也是等死,对吧。”

  司马衍一愣,闭口不言了。

  何月竹通过意识的开口观测外界的状况。吴端仍保持着雕塑一般以剑支地的半跪姿态,乱发下赤红的眸子如同云雾间的朱红朗月。他无言望着何月竹,哪怕他面前的何月竹只是一具空壳。

  何月竹不由得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他自知只是徒劳,名为悲戚的冲动将他填满了。

  而完颜於昭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按倒在吴端面前。

  接着,他听到完颜於昭对吴端下令:“朕命你们——削去他的四肢。”他说完便勾起嘴角,双目阖着,从容不迫地等待吴端。

  何月竹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完颜於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可置信地往前踉跄一步,回头看了看面色愁苦的司马衍,又惊惧地望着吴端。

  吴端回给完颜於昭一道灼心的厉色。他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死,手背青筋如沟壑般清晰可见。

  他似乎真的在克制自己不去砍断我的四肢。何月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永远随心所欲、甚至任性妄为的道长会到这个难堪的地步。

  “吴端他怎么了?为什么他无法反抗这个家伙的命令?”

  司马衍叹了一声:“陛下踏破榆宁关后,不仅坑杀降兵,还下令屠城。他对于榆宁人而言,是恐惧的根源。”

  “榆宁?司马诚提到的那个地方。”何月竹仍然无法接受所见一切,他连连摇头,“这和吴端有什么关系?”

  “您竟然不知道长他...。”司马衍有些惊讶。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何月竹觉得心里发酸,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司马衍也好、完颜也好、吴端也好,全都认错人了。

  他轻轻抓住司马衍的肩膀,柔声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道长不会想您知道的...”

  “你说吧,拜托了,司马衍。”何月竹摇了摇那支瘦弱的肩膀。

  司马衍眼中噙满泪水,“您曾与道长约定,战争结束后,他为您超度榆宁所有战争亡魂啊。”

  何月竹闻之一怔,他自然清楚,现在的他必定没有与吴端许下这样的约定。

  那么是...前世?

  “但你刚刚说,完颜於昭踏破了榆宁关,他下令...屠城?”

  “是的...十万人都死了...即便如此,道长还是试图实现与您的约定。”

  “那我呢?”何月竹像台濒临死机的老旧机器,囫囵处理这些信息,“当时我在哪?”

  “抱歉....抱歉,我不能说!”司马衍扑通一声在何月竹面前跪下了,他伏在地上不肯抬头,“这是司马家的秘密!”

  ——也是余家村的秘密。

  “其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认出来了,附身无端道长的无数鬼魂,就是榆宁全城百姓。是它们支撑道长活到现在,他们已然不可分离了。”

  何月竹过于惊异,他扶起司马衍,半晌只能喃出一句微弱的“什么...?”他知道吴端身上隐藏着无法解释的秘密,但从未想过吴端竟背负着如此沉重、如此冰凉的身份。他超度诸鬼,却超度不了自己。

  “所以道长不可能反抗陛下的命令,他将会削去您的手脚。——您不要回去了,就待在这里吧...求求您...求求你......”

  何月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听不进司马衍后来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已经回到那个微凉的月夜。那时,吴端问他:“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曾经有一座城池,地处关隘要道,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是常事。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

  入侵者进城烧杀抢掠,凌辱妇女,烹食孩童...整整十万百姓不到数日就被屠杀殆尽。我到的时候,只剩断壁残垣,屍山血河。百姓们的执念达成了一致,‘活下去’。于是化作恶鬼,徘徊不散。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他其实是问:“你觉得我可怕吗?”

  我应该觉得可怕吗...吴端。可我丝毫不怕。

  何月竹觉得大脑被各种信息堆得密不透风,又觉得空空如也。他盲目地伸手去够那扇远在天边的小窗。

  就在那时,他与吴端对视了。

  他不知吴端是否也在透过那具空壳望他。对方眼中的赤色光芒逐渐散去了,重新填满那毫无波澜的漆黑深黑墨黑。

  吴端皱眉苦笑了一阵,唇瓣翕动,口型似乎是:抱歉。

  何月竹摇了摇脑袋:不要道歉...

  却见吴端嘴角瞬间漫溢了大量鲜红血液。本就清冷的肤色更显惨白,仿佛猩红的染料在他嘴边画出一朵扭曲扎眼的大丽花。

  完颜於昭饶有趣味地抬了抬眉,低笑了一声:“碎舌自尽,好手段。”

  吴端,你——

  听了完颜这几个字,何月竹如同踩空一般失去力气跌坐在地。胸口闷得像填满铅液,艰难抬头,又眼睁睁地望见汩汩鲜血从吴端的嘴角溢出,而道长他一言不发,双目涣散成了虚无。他死了。仍然保持那持剑半跪的姿态。

  何月竹无法想象,究竟要何等的决绝才能碎舌。

  也着实体会到,什么是心如刀绞。

  而完颜於昭冷笑道:“我知你迟早会回来。我等着。”

  何月竹崩溃了。

  他知道吴端是个怎样自傲自矜的人。

  他也知道吴端选择这样屈辱的死法,是为什么。

  何月竹哽咽恳求司马衍:“你让我回去吧。与其在这里看他一遍又一遍咬碎自己的舌头,我宁愿去死。”

  “您…!”司马衍神色动摇,“您死在无端道长面前,他只会更痛苦,真的。”

  “司马衍...我不想成为吴端的负累,你能懂吗?”

  司马衍似乎被说动了,他紧紧抓着何月竹的衣襟,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您和他......我们司马一族对不起两位。”

  “你的族人呢?”

  司马衍声泪俱下,“整个司马家,现在只剩我一个了。父亲、母亲...所有人都超度往生了。”

  “那你为什么...?”

  “我和他们的执念不一样。”

  “...你放不下什么?”何月竹猛然想起,司马衍记忆中最后几句话,尽是“对不起。”

  他猜测:“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谁?”

  司马衍点了点头。爬到何月竹面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对不起的,就是您。我心中对您有无尽的愧疚。所以只想对您好,只想您能平安喜乐,只想要您原谅我...。”

  何月竹心下一沉,原来司马衍说什么都要留他在这里,其实是与它的执念有关。也对,鬼的行事本就与执念有关。

  虽然不知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司马衍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何月竹轻轻搂住面前的少年,抹干自己的泪水,坚定而温柔地说道:“司马衍,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不论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生死,都是我自己选的路。你如果真的为我考虑,就把身体还给我吧。”

  “………”司马衍伏在何月竹肩上呜咽起来,他紧紧抱着何月竹,呜咽成了嚎哭,“您...您真的很温柔,哪怕背负了这样的宿命,也没有…一点点改变…我只求您能原谅,可是我真的...不配请求您原谅......”

  事到如今,何月竹多少猜到了。他柔声说:“你愧对的,其实不是我。或许是我的前世,对吗?”

  司马衍看着何月竹无语凝噎。

  “可是轮回转世会忘记一切、重新投胎。性别、长相、性情都不同了。所以不论前世做过什么,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何月竹说。

  “常人是这样的。”司马衍将他一口否决,“但您不一样。”

  “......”何月竹不明白为何这个少年如此斩钉截铁,但既然如此,他继续说道:“既然我就是你对不起的人,那么你听着:我原谅你了。司马衍,你安心转世吧,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现在不会,未来不会,过去也不会。”

  司马衍浑身战栗,他泪如泉涌,透过眼泪凝望何月竹,“谢谢...谢谢您愿意原谅我。”他又在地上跪了三个响头,恳求道:“您能再唤我一声阿衍吗?”

  “......阿衍。”

  “啊...太好了...”司马衍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谢谢您愿意原谅我...真的、真的很感谢您...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司马衍瞬时涕泗横流,他用手背抹去眼泪鼻涕,身上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点。

  何月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阿衍,你们的力量这么强大,魂器也一定非常厉害,能不能把你们的魂器交给我。”

  “那是反映执念的存在,恐是无法为您续命的。”司马衍的光芒越发耀眼,身体也更加透明。

  “不需要救我。”何月竹意志坚定,“你父亲,司马诚临死前反抗了完颜,你父亲恨他!你们也一样恨他!”

  何月竹紧紧握住司马衍的手,如宣誓一般祈愿,“给我反抗完颜於昭的魂器!”

  耀眼的金光在眼前散开。何月竹神志恍惚,剧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完颜於昭仍然把他揽着。

  何月竹咬紧牙关,在无边痛楚折磨下,隐隐望见手中握着一把沉甸甸的、冷冰冰的匕首。而另一条手臂,已经骨头碎裂,完全失去知觉。

  目眩、头晕、痛彻心扉,他用尽所有的、所有的力气,将匕首捅入了身旁完颜於昭毫无防备的胸口。

  何月竹往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那完颜於昭竟尤为惊诧地看着他。

  完颜捂着胸口,试图拔出匕首,可双手刚一触碰匕首,便发出炙烤的“滋滋”声。它只能连连后退,最终伏倒在地,呕出一滩墨绿色的诡异液体。

  何月竹没有在意完颜如何,摇摇晃晃地走到吴端身边,本想伸手扶起那具僵硬的身体,却因剧痛向前跌去。他展开的双臂只能抱住吴端,两人一起倒在坚硬的地砖上。

  “吴端......”何月竹声若游丝,哑得不像由他的声带发出。

  他抬起仅剩的那支手,一下一下,用仅存的一点点力气,细致而反复地为吴端擦拭嘴角的血渍。又欲伸手合上那双到死仍未瞑目的眼睛,如他平时会为每个逝者做的那样,却在触碰的瞬间,手心传来对方睫尖轻微的颤动。

  就像一根脆弱的琴弦终于绷断,何月竹发出一串长长的呛咳,他伸手接住呕出的鲜红血块,却觉得胸腔连带肺腑都清爽许多,好像回到了那个澄澈的月夜。他望见吴端新生的眸子逐渐清澈,于是艰难却欣然笑了。忽然想起,这场漫长的、坎坷的、离奇的旅途,最初只是出自一个小小的突发奇想。

  “终于...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