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 沈星河就知道自己问了蠢话。

  因为师尊之前明明说过,根本从未听闻过“云翳”之名。

  果然,下一刻, 云舒月便微微摇头,轻声说道, 【为师不知。】

  沈星河“唔”了一声,也就是说,师尊其实也不确定,符熄口中的云虚子是否真是“云翳”。

  沈星河就有些好奇, 【那符熄为何忽然这么说?】

  为何忽然提起云虚子?

  若沈星河没记错,云虚子早已兵解千年, 转世投胎都不知几遭。

  若云虚子与“云翳”果真是同一人, 是那无边鬼气的掌控者……想到鬼域最深处那少说也刻了几千年的雪色花盘,沈星河不知不觉拧紧眉头, 那么,云虚子当年接近师尊就绝非偶然, 是真的早已对师尊有所图谋。

  虽然这还只是猜测, 现在也并不能确定云虚子就是“云翳”, 但只要一想到在他“羽化”后, 他的徒弟雾雨真人很快开宗立派,又借此把那几个狗东西引入隐仙宗,上一世甚至真让那几个狗东西成了师尊的徒弟, 忤逆犯上, 沈星河就越想越心惊。

  云虚子千年前也绝非羽化兵解那么简单, 而是一直蛰伏在暗处, 对师尊虎视眈眈。

  当然, 这一切推测的前提是, 云虚子的确是“云翳”。

  可若云虚子并非“云翳”,那幕后之人借由符熄之口,把这事告诉烛龙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烛龙也想知道。

  【你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想让本座去对付云舒月?】

  烛龙最厌恶被愚弄,所以他又在符熄灵魂上撕出一道巨大的伤口以示惩戒。

  符熄顿时疼得浑身痉挛,却仍艰难道,【尊上,那云翳与云舒月感情甚笃,若您去杀云舒月,云翳定会现身阻止!】

  烛龙和沈星河就都听明白了,【你是想让本座,用此法引云翳现身?】

  符熄:【是。】

  烛龙就又想揍他,【可本座并不知晓云舒月在何处!】

  符熄再次进言,【您既然曾见过那云翳,完全可以幻出个与其相同的分身。】

  【云舒月既与其是挚友,看到云翳身受重伤,或许便会现出身来。】

  沈星河:……

  云舒月:……

  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个走向,沈星河一时间竟有些看不明白,那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话听到这里,沈星河已几乎可以确定,那幕后之人的确是云虚子。

  不然待烛龙真幻化出个“云翳”,这谎言岂不是一下便会被师尊戳穿。

  但正因为确定云虚子即是“云翳”,沈星河才更不明白,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师尊对云虚子明明并无任何感情,甚至隐隐有些厌烦,即便烛龙真幻出个只剩一口气的云虚子,师尊也不可能现身去救他。

  还是说,云虚子也只是想借此勾起烛龙对师尊的恶感,利用烛龙引师尊现身?

  具体到底因为什么,沈星河一时半刻倒也想不通,但有一件事,沈星河却已看得分明——

  【君伏,你说,那云虚子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想引烛龙攻击我师尊呢?】

  从烛龙当年舍弃肉身狼狈逃离西方鬼域这件事,不难看出云虚子当年修为定在烛龙之上。

  而从那鬼气能悄无声息控制与烛龙一体双魂的符息又能看出,云虚子如今的修为也定是强于烛龙。

  烛龙如今已是大乘巅峰,云虚子既比他强,极有可能已是渡劫期。

  但就是这样一个或许已是渡劫期的怪物,却一再引导烛龙出手对付他师尊。

  除“忌惮”二字外,沈星河实在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云虚子此举的动机。

  也就是说,云虚子很忌惮他师尊。

  所以才迟迟不敢现身,反而用如此曲折的方式引师尊现身。

  当然,云虚子也有可能与沈星河云舒月一样,想做那作壁上观静待两败俱伤的渔翁。

  这些烛龙自是想不到的,他甚至直到现在都不知晓,云舒月师徒和云虚子都已悄然潜入他体内,不着痕迹影响着他和符熄的一举一动。

  不过,对于符熄套娃似的提议,烛龙并不满意,只觉得符熄在耍他。

  符熄顿时把姿态放得更低,声音谦卑却又暗藏蛊惑,【既一时引不出那云翳,尊上何不试试?】

  烛龙闻言,神色狠厉看向周身无际的鬼气,深知若云翳不主动现身,他极有可能真无法把那家伙揪出来,这才终于气结地在爪中幻化出个浑身鲜血淋漓又狼狈不堪的男人。

  云端之上,沈星河细细端详着那脸色苍白一身孱弱的男人,惊讶发现此人看上去竟比当年的雾雨真人还年轻许多,眉清目秀,隐隐透出一股书卷气。

  与沈星河之前脑补出的鹤发鸡皮完全不同。

  【师尊,云虚子是那个模样吗?】他问云舒月。

  云舒月也看到了烛龙爪中的男人,闻言微微颔首。

  沈星河就拉着师尊又往云层上飞了飞,想离下面那些变态远一些。

  大地之上,烛龙像捏着团垃圾般甩了甩爪子,锋利的龙爪顿时切断了“云翳”一条手臂,猩红的血液刹那自半空喷溅而出,烛龙嫌弃地又甩了几下爪子,这才沉声对虚空道,“云舒月!你可认得此人?!”

  “若你再不现身,我便将其碎尸万段!”

  沈星河:……

  若非场合不对,沈星河真的很想出声让烛龙自便,不要带他师尊大名。

  正嫌弃得不行,沈星河忽然听师尊道,【星儿,你看。】

  沈星河怔了下,立刻侧首向师尊看去,又自师尊眼中,看到这已走向末路的整个世界。

  师尊的眼睛很美,即便盛着这样一个肮脏污浊的世界,都依旧纯净无暇。

  沈星河看着师尊的眼睛,半晌,才轻声问道,【师尊想让我看什么?】

  他回首看向这已被无边鬼气彻底吞没,或许下一刻便会彻底崩毁的糟糕世界。

  就听师尊又道,【你看这世界,似不似一口巨大的瓮?】

  沈星河一怔,定睛看去,只见目之所及之处,除地上那长虫般的烛龙外,唯余漆黑的鬼气,而那所有鬼气,幕后只有云虚子一人。

  除此之外,这世上或许便只有他和师尊两个活人。

  再看这世界,若以四方为器身,以穹庐为瓦盖,可不就是一口巨大的把全世界都裹挟于其中的瓮?!

  这世上的一切生灵,也都是这瓮中的蝼蚁,彻底厮杀后,只余四人。

  沈星河的眉头顿时跳了跳,蓦然明白了师尊的意思,【师尊可是想说,天道在以整个世界养蛊?!】

  之前沈星河一直以为,天道只在针对他师徒二人时充满恶意。

  但直到此时,沈星河才明白,或许这一整个世界的生灵,都不过是天道掌中的棋子,只有最强的那几个,才能活到最后。

  云舒月微微颔首,肯定了沈星河的猜测。

  沈星河却顿时更想不明白了,【可天道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毁了这世界才是天道真正的目的?】

  云舒月看向无尽虚空,【若此世崩毁,天道亦会随之破灭。】

  沈星河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担心此世天道真是个想拖全世界共沉沦的疯子。

  一时间,沈星河满脑子都是得让师尊赶紧飞升才行。

  只要师尊飞升离开此界,即便这世界下一刻就毁灭,也伤不到师尊分毫!

  想到此,沈星河立刻把耳畔的藤蔓分身、半个“蜷云”还有手腕上的白玉珠一股脑撸了下来,全塞进师尊怀中,又把空间中仅余的资源全划拉进储物玉佩,全数交给云舒月。

  在这之后,沈星河又掏出师尊没法立刻炼化的装满岩浆的猩红宝珠,玩命似的吸收其中暴烈的火灵力,而后迅速经由《日月鸾鸣》,把它们转化成磅礴的冰灵力,再用冰灵力加速与师尊双修。

  沈星河甚至都想问师尊,要不要把他吃掉,毕竟他可是神鸟青鸾,血肉神魂都是大补之物,若师尊真把他吃掉,没准能一举突破大乘,晋升至渡劫期呢?

  察觉他愈发危险的想法,云舒月屈指轻叩了一下沈星河光洁的额头,倒是并未推辞那些被沈星河塞过去的东西,只把那颗雪白的玉珠,重新戴回沈星河左腕。

  【还记得为师的话吗?此物不可离身。】

  沈星河看着师尊郑重的神情,看着师尊垂着眼眸,认真把那枚玉珠坠在自己腕上,还是没忍住问道,【这种子,对您提升修为没帮助吗?】

  云舒月轻轻应了一声。

  沈星河其实有点不信,但师尊又确实从未骗过他。

  沈星河就只好收回那枚种子,紧接着催促师尊快些把那茎蔓分身和“蜷云”收回去。

  这次云舒月倒是没再说什么,很干脆地把那银色茎蔓纳入体内,又把那半个“蜷云”与自己身上那半个合二为一。

  但即使如此,沈星河仍止不住焦虑。

  【要是您能立刻飞升就好了。】

  焦虑到极点时,沈星河忍不住喃喃。

  云舒月却道,【星儿可还记得,当年在丹阳秘境,为师渡劫时,你曾遇到过一位老者。】

  沈星河脑海中立刻出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还不待细想,就又听到师尊的声音,【你可还记得,他那时曾说过什么?】

  ——师尊怎么会知道那老头的事?

  那时他明明离师尊很远。

  脑海中流星般划过这个问题,紧接着便开始回忆那时的场景。

  沈星河的记忆很好,只几息便忆起当年的场景。

  【他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在死前见一面望舒仙尊。】

  云舒月眼中现出一丝浅浅的无奈,【不是这句。】

  沈星河就又开始回忆,越回忆,脸色便越凝重,也终于明白,师尊为何会忽然提到那老者。

  【那老人曾说,此界之所以数千年都无人飞升,皆因……天道作祟!】

  虽然那老人当时只讳莫如深地指了指天上,并未明说,沈星河却还是精准捕捉到了他的意思。

  但那时,沈星河只当那老人是在胡言乱语。

  而今师尊却忽然提起那老者。

  沈星河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云舒月用指尖轻点他的眉心,揉散那不知不觉聚起的峰峦,又问,【星儿可还记得,为师曾说过,若死后无法转世投胎,流连于世,最后会怎样?】

  沈星河倏地攥紧掌心,喉中也蓦地干涩起来。

  半晌,才哑声说道,【会魂飞魄散,逸散成灵气,若落叶归根,成为这世界的养料。】

  云舒月颔首,轻声说道,【这或许便是此世天道真正的目的。】

  若使其亡,必令其狂。

  此前天道之所以纵容魔修鬼修肆无忌惮,修为疯涨,甚至轻松渡劫,为的便是迅速养出诸多能够互相吞噬的“毒虫”。

  如此,即便天道一直隐于幕后,“毒虫”们亦会不停吞噬厮杀,直至最凶最毒的那只脱颖而出!

  ——以整个乾元为樊笼的烛龙是,驱使无边鬼气吞噬全崇光界生机的云虚子是,费尽心机自全世界搜罗天材地宝的沈星河亦是。

  只不过沈星河这些年搜罗天材地宝都是为给师尊堆修为,这才抱着师尊的大腿,勉强苟活至今。

  若没有师尊,即便有再多资源,以沈星河的心境,也定活不到此时。

  沈星河很了解自己,他也很聪明。

  但也正因为聪明,蓦然看懂天道的布局后,沈星河才那么绝望。

  背后不知不觉洇上一层细密的冷汗,沈星河舔了舔干涩的唇,近乎恐慌地紧抓着师尊的手腕,颤声问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真像那老人所说,天道早已封锁此界飞升的通道,师尊难道就真的无法飞升了吗?

  这让沈星河怎么接受?!

  沈星河此生最大的执念,唯有护师尊飞升。

  如今乍一发觉天道早已封锁飞升的途径,沈星河简直肝胆俱裂,眉心刹那窜出一抹漆黑的火焰,眼见着便要入魔!

  却又被一根雪白的指尖生生按了回去。

  沈星河顿时眉心一痛,被那股细微的疼痛唤回一丝理智,恰好与师尊无奈的眉眼四目相对。

  【性子怎还这么急。】

  云舒月的声音中隐隐有一丝笑意。

  精准捕捉到那一丝浅淡的笑意,沈星河天崩地裂的心忽然陷入寂静,飞沙走石都缓缓落了地,蓦地涌上一股细小的清泉。

  沈星河立刻抓住师尊的手,目不转睛望进师尊依旧温柔平和的眼,后知后觉问道,【您难道……有办法飞升?!】

  云舒月沉吟着道,【若按天道的规矩,自然不可。】

  通透如云舒月,早已参透天道真正的目的。

  所以他很清楚,若按常规飞升的流程,绝对无人能顺利自飞升的天雷中存活下来。

  不然崇光界此前数千年也不会连一个飞升的人都没有。

  听出师尊的画外音,沈星河顿时焦急问道,【那若不按天道的规矩呢?!】

  云舒月:【那还只是为师的一个推测。】

  沈星河期待地看着他。

  就见云舒月斟酌着道,【星儿可知晓,你爹当初是如何离开此界的?】

  沈星河一怔,没想到师尊竟会提到他爹。

  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曾见过爹爹最后一面,两次离别都猝不及防,只知晓他爹是在寻到圣火琉璃心后,忽然离开此界。

  至于离开的原因以及怎么离开的,沈星河一无所知。

  真说起来,连爹爹和父亲离开此界的事,都是师尊告诉他的。

  【师尊您知道吗?】

  他忍不住问云舒月。

  云舒月却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此世天道也不过欺软怕硬之辈。】

  沈星河:?

  正想让师尊说明白些,云端之下却忽然传来一声戾喝——

  “云师叔,你当真如此心狠?!至此不肯出来见我与师尊一面?!”

  沈星河和云舒月同时一顿,一齐向云端之下望去。

  这才看到,不知何时,那里竟又多出一个人——

  正是沈星河之前在乾元“秘境”中见到的,早该死于炽热岩浆的雾雨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