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 要完蛋了。】

  说这话时,沈星河异常平静。

  但其实,与其说这是神鸟一族的预感, 倒不如说这是沈星河内心的猜测和渴望。

  沈星河曾不止一次看过小世界崩毁溃散的模样。

  他也曾亲眼见证过,灵气充沛生机勃勃的丹阳秘境是如何一步步沦为死地, 彻底坍缩毁灭。

  但也正因为亲眼见证过,沈星河才无比清楚,如今的崇光界,完全是在走丹阳秘境和魔域的老路——

  当山川崩裂, 江海断流。

  当日月沉寂,万物凋敝。

  这世界, 离死也就不远了。

  两百年前, 身为鬼修的宇文珏曾把整个魔域的生机吸食殆尽,以此壮大自身。

  两百年后的现在, 崇光界成为另一个魔域,同样被无边鬼气耗尽生机。

  乾元之外, 尽为死地。

  从前生机全无的魔域如今已彻底崩碎毁灭。

  那么, 这个同样快被鬼气吸干了的崇光界, 最终又会是何种模样呢?

  只简单类比, 沈星河都能得出答案。

  这段时间沈星河其实思考了很多事。

  比如他从前一直想不通,明明天屿大陆已许久未曾出现鬼修,更没有修鬼道的功法, 宇文珏当初究竟是如何修成鬼道的?

  但在看到鬼域最深处那个刻有巨大雪色花盘的广场后, 沈星河忽然明白,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 那一直于暗中窥伺觊觎师尊的鬼修就已经开始了漫长的布局。

  宇文珏当初会修鬼道, 或许也正与那鬼修有关。

  沈星河看着云端下被无边鬼气所笼罩的大地。

  其实他之所以如此怀疑, 并不仅仅依靠直觉,更因为这二者涸泽而渔,杀鸡取卵的作风实在太过相似——

  在七杀戎狄皆死后,宇文珏本可一举吞并他们的地盘,成为魔域唯一的统治者,但宇文珏却并没有那么做,反而毫不犹豫地通过吞噬全魔域生机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那藏于西方鬼域最深处的鬼修,在冲破鬼域结界灭掉佛宗后,也并没有选择与崇光界正道开战,成为崇光界的统治者,只放出无边鬼气,任由它们侵蚀吞没全崇光界的生机。

  由此可见,那鬼修的真正目的也并非是成为霸主,更多的,应该也是为提升修为。

  当初宇文珏只吞掉一域生机便已突破合体境,如今这几乎把全崇光界生机都吞噬殆尽的幕后之人,只会更加可怕。

  而偏偏,这个更加可怕的怪物,极有可能已在暗中窥伺师尊许久。

  也就是说,师尊也极有可能也是那鬼修的目标。

  只一想到这些,沈星河心中都止不住烦躁。

  还有一件事,沈星河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沉沉望向无尽虚空。

  沈星河其实一直想不明白,此世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如师尊、柳前辈还有摇光这样对世道清明有益者,反倒一再被天道往死里针对,诸多不走歪门邪道的正道修士于修炼一途亦十分艰难,难以寸进。

  而对于那些恶贯满盈、满身杀戮的魔修、鬼修,修炼时反倒十分轻松,甚至能在睡梦中轻松渡劫,由此可见天道对他们降下天雷时放水到了何种程度。

  沈星河想到摇光曾经的猜测——此世天道,或许更偏爱魔修。

  到如今,他已能完全肯定,事实的确如此——

  正因为天道纵容,所以当初杀害那么多生命的宇文珏才会顺利晋升至合体境。

  也正因为天道纵容,所以这无边鬼气的幕后之人,才会把整个崇光界变成死地。

  沈星河不知道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难道亲手养出这样一个毁掉崇光界的怪物,才是天道的真正目的?

  可若如此,天道又为何一再针对他师尊,恨不能置师尊于死地?

  是因为师尊挡了那怪物的道?

  可若崇光界毁灭,此世天道定也会随之死去。

  难道天道还想自毁不成?

  这个答案立刻便被沈星河否定了。

  因为他至今还记得,在他和师尊渡劫时,曾不止一次感受过来自天道的深深的恶意。

  拥有那样浓重到令人作呕恶意的天道,沈星河不相信它会想要自毁。

  可若它并不真的想死,它养出那些涸泽而渔的怪物,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

  云舒月安静地听着沈星河冷静的心音。

  其实沈星河所想的那些事,云舒月亦早有所觉。

  甚至比沈星河想到的更多。

  自三千年前诞于此世,云舒月便知晓,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生灵都并不相同。

  他也的确如沈星河所想,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以及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

  早年云舒月曾以为自己如此,是因为他是由草木所化的生灵,本就无心,自然无情。

  直到遇到沈轻舟,从他和凤九重口中得知自己并非此界中人,云舒月才第一次发觉,自己之所以降临此世,定有因由。

  但其实,直到不久前,云舒月都不曾想明白,自己来崇光界的目的究竟为何。

  最近却已隐约有了头绪。

  云舒月虽只有此世的记忆,并不知晓降临崇光界前自己的性情为何,但他向来率性而为,所为皆出自本心,想来从前的他定也是如此。

  所以,对于即将要做的事,云舒月心中反而没有任何负担。

  唯一让他牵肠挂肚思量再三的,唯有沈星河。

  神识缓缓停留在肩头的小家伙身上,云舒月能清楚看到,小青鸾脚踝上那团漆黑的因果线,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云舒月至今仍清楚记得,在沈星河刚刚重生的那段时间,每次见到或想到那几个被他称为“狗东西”的存在时,沈星河心中都会戾意翻腾,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后来他于丹阳秘境杀泉弦时,也曾手抖得不像话,心中迷惘彷徨,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最后还是云舒月不忍他如此,护着握着他的手,才最终带着沈星河坚定杀死了泉弦。

  还有容烬。

  此世容烬行差踏错,其实早已沦为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弱者。

  但即使如此,沈星河在面对容烬时仍屡次踟蹰,不敢下死手,直到容烬肉身被柳狂澜绞灭,唯余疯魔的魂魄,沈星河才敢真正绞碎其魂魄。

  而在亲手杀容烬后,这孩子还一度怀疑那人是否真那么轻易死了,情绪不定到又险些失控。

  再后来,沈星河决定杀沈卓时,明明已愤怒憎恨到极点,却依旧强行忍耐,直到想出万全之策,甚至为此准备许久,仍心有犹疑,生怕不能一举灭杀沈卓。

  计划生变后,沈星河也果然又心生恐慌,又是被云舒月带着,才真正对沈卓挥出那一刀。

  而在怀疑沈卓并未因那一刀魂飞魄散后,沈星河一度险生心魔,被云舒月强按下去,又转移了注意力,小家伙才恍惚恢复如常。

  但那也只是看似如常。

  云舒月其实一直知道,在沈星河重生前,这孩子心中便已积累了太多恐惧、戾气和恨意。

  他心中有太多恨,所以才会自重生起便被重重漆黑的因果线所包裹。

  而他心中又有太多无法言说甚至只能强行遗忘掉的恐惧,所以才会在每次见到那些“狗东西”时,因他们曾“觊觎云舒月,对师尊犯下无可饶恕之罪”而憎恨愤怒,才终于有勇气拿起刀去杀了那些曾经的仇敌。

  那时候,每想到或见到那些前世的死仇,沈星河都会情绪翻涌到失控,脆弱到必须与云舒月这个可以依靠的师尊亲近很久,才能重新站起来。

  那时候,沈星河身上的那些源自“狗东西”们的因果线,也一度粗壮异常。

  但自从确定夜枭横死魔域,自从被那些鬼童啃咬撕扯到天魔之火失控爆发,再醒来时,沈星河就变了。

  他变得比从前坚强了许多。

  一切悲伤、难过和痛苦,以及从前时时盘踞在他心头的戾气、恨意,都开始远离他,像是被他强大的心脏全数排解,消化殆尽。

  他开始变得冷静、淡漠,无坚不摧,像是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控。

  就连后来他怀疑云舒月渡劫失败濒临死境时,沈星河也只是想着若果真如此,他定会陪师尊一同赴死。

  而在云舒月与他定下“双生之契”,又收服“蜷云”这个能屏蔽制约天道的神器后,沈星河想起那些“狗东西”的次数便越发少了。

  他也不再因每年的七月十五而焦虑不已,战战兢兢,因为“蜷云”和“双生之契”的存在,给了沈星河一颗定心丸,让沈星河几乎再不必担忧师尊会堕入污泥。

  其实若一直如此,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云舒月也并不想让沈星河一直那样焦虑。

  但摇光的绝笔信,却再次摧毁了沈星河心中好不容易才竖起的城墙,让沈星河险些又一次失控。

  沈星河却并没有失控。

  这次他甚至没有再失忆、晕厥。

  却与在魔域那次一样,很快又把一切剧烈的情绪沉入深海。

  他再次恢复了冷静、淡漠,能清楚地思考一切,不会再像从前一样过度沉溺于无法自控的情绪。

  他对云舒月也不再那样依赖,即使不依靠云舒月,也能独自站起身来。

  但云舒月却对这样的他愈发担忧。

  因为云舒月知道,这并不正常。

  但同时云舒月又无法戳破这件事,因为唯有如此,这孩子才能暂时不被那些无法负荷的情绪所吞没。

  沈星河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所以他才再不会去想去回忆那些沉重的过往,只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他身上那些与“狗东西”有关的因果线也逐渐在变细变淡。

  唯有一根延伸向无尽虚空的漆黑因果线,一天比一天更加浓重、粗壮、凝实,像是条不祥的锁链,牢牢捆缚住沈星河的身体和灵魂。

  云舒月缓缓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眸色冰冷地望着那条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漆黑因果线。

  心中已有了计较。

  ……

  自药王谷和西方鬼域无功而返后,云舒月带沈星河去了乾元王朝的都城——幽都。

  乾元王朝占地颇广,纵横千万里,有大大小小数百座城池。

  幽都居其中,其余城池皆以此地为中心,向外辐射。

  但其实据沈星河所知,万年前乾元开创者原本定下的都城并非在此,至于后来为何迁都此地,沈星河也不知道。

  他也没兴趣知道。

  沈星河和师尊之所以来幽都,是为寻摇光。

  但摇光在幽都送出那封绝笔信已是一百三十多年前,沈星河并不知晓摇光如今是否还在这里,甚至不知道摇光如今是否还活着。

  尤其是在去过药王谷和西方鬼域后,对于寻找摇光这件事,沈星河其实都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

  但师尊还是带他来了这里。

  沈星河无声贴着师尊的颈项,工具般一刻不停运转着双修功法,神色淡漠地看着不远处幽都高高的城门。

  与其他城池不同,或许因为这里是国都,笼罩幽都的结界都比其他城池大了许多,连城外都能覆盖。

  城外数十里的绿水青山也并未被鬼气所吞没,沈星河甚至看到有衣着华丽的贵族在出城郊游。

  但即使是那些贵族,无论男女,也大多挺着大大小小的肚子。

  出游的队伍中还有许多稚嫩的男女,人类妖族皆有,尚未走出多远便一个接一个被那些贵族抓进车架,很快响起一片淫声浪语。

  沈星河微微蹙起眉头,刚想移开眼睛,眼前就被一截雪白的缎带覆住了——是“蝉不知雪”。

  沈星河顿了顿,立时明白师尊的意思,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好笑。

  但同时,他也明白,师尊定也看到听到了那些,心中顿时有些不悦,同样指挥着“思无邪”去把师尊的眼睛蒙上了。

  云舒月顿了顿,倒是没把覆着眼睛的“思无邪”挪开,任由沈星河蒙,只轻轻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

  沈星河也没动,任由师尊点,仍安静缩在师尊颈窝中丧丧地装死。

  其实对于他师徒二人来说,蒙眼这种最普通的手段根本无法封闭他们的视觉,尤其他们还有强大的神识在。

  但很默契地,直到那贵族的队伍走远,沈星河和云舒月才同时收回“蝉不知雪”和“思无邪”。

  与其他城门外便被鬼气所笼罩的城池不同,幽都城外或许还有些村落,平日似乎也有城外的村民入城卖货求生,城门口甚至还排起了一段不短的队。

  沈星河和云舒月此行既为寻人,便与之前入丹枫流火城时一样,并未动用灵力,只用“蜷云”隐去身形,随那队人一同入城。

  沈星河虽未动用灵力,但他如今到底是合体期大能,视力远超常人,所以只一眼,他便发觉那排队的人中有不少都是修真者。

  那些修真者大多是筑基和练气,偶有几个金丹元婴,皆心思沉沉,沉默不语,望向四周的神情皆十分警惕。

  沈星河还注意到有个披着斗篷的出窍期,气息有些异常。

  这些修真者显然并不是长期居住在幽都的人。

  或许是不能动用灵力清理自身,也或许是囊中羞涩,他们身上皆风尘仆仆,有几人身上甚至还有补丁。

  这在几百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师尊,幽都城中似有大事发生。】

  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外来的修真者排队入幽都。

  但同时他们又十分警惕,显然还记得当初乾元扑杀反抗修真者的事,甚至对此十分忌惮。

  既忌惮乾元的规矩,又成群结队地入城,如此只有一种可能——

  幽都中显然正有什么极吸引他们的事在发生,所以这些明显不满乾元规矩的修真者才会冒险前来。

  云舒月摸摸小家伙的头,【进去探探便知。】

  他们很快从那群人身边走过。

  即将入城时,沈星河见守城的士兵正拦着一个挑着扁担的农户,让那农户把扁担打开给他们看看。

  那农户肤色黝黑松弛,头发白了大半,骨龄还不到三十,看上去却已有四五十岁,闻言立刻憨笑着把扁担掀开,露出其下几个只比巴掌大不少的襁褓,襁褓里是几个沉沉睡着的小娃娃,男女皆有。

  士兵一见,脸上立时现出贪婪之色,紧接着疾言厉色对那农户呵道,“好你个老货!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这么多孩子!”

  “来人!带他跟我走!”

  说完,立刻有一队人高马大的士兵围过来,把那农户和装满孩子的扁担一同拉走了。

  眼见事情不好,那农户连忙高声求饶,“大人!大人您放过俺吧!这是俺全村刚落地的秧子!是俺村长让俺出来把他们卖个好价钱!村儿里还好几个怀着的等着俺买吃食回去养胎呢!”

  那正扯着他的士兵闻言,眼中皆放出狼似的幽光,皆不怀好意地紧盯着他,而后强行把那人带走了。

  沈星河听到有士兵暗自嘀咕,“发了发了,有这一窝,定能卖上个好价钱!”

  后面排队的人中也有人在窃窃私语,“看到没,以后想卖孩子别一次带那么多,估计那一整村儿都要被那些狗东西祸害了!”

  “这怎么能说是祸害呢?要是还能生,能傍上这些官爷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倒也是,给谁生不是生呢,给官爷生总比给那些泥腿子生强!”

  “不过我看那些官爷好像也有正怀着的,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的种?”

  沈星河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无比荒谬的话,在发现那是两个同样正怀着孩子的年轻男子后,第一次清楚意识到如今的幽都乃至整个乾元王朝,究竟是何等扭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