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蒙住, 沈星河很快听到师尊叹息似的声音,“星儿,别看了。”

  沈星河却拉下师尊那只手, 仍仰着头,死死盯着死去多时的花自栖。

  他认真看着花自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像是要把它们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骨血中。

  他的眼睛很红很红,渐渐被泪水充盈,像是下一刻就要有血泪滴落下来。

  但直到最后, 沈星河也没有哭。

  该哭的人也不是他,而是包括花自栖在内的, 所有枉死在这里的生灵。

  他们很快离开了地牢。

  离开时, 这一整座炼狱之城内都燃起了深青色的火焰。

  猎猎火光中,漆黑的鬼气逐渐消散, 花自栖凝固了百年的躯壳也在青鸾圣火中得以解脱。

  沈星河并没有寻到花自栖的魂魄。

  非但没寻到花自栖的,在那地下城包括整个药王谷中, 他都没找到任何仍存留于世的残魂。

  沈星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生灵究竟是被花沉取走了魂魄, 还是被这无边鬼气吞噬了。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真寻到花沉或者那无边鬼气后的罪魁祸首, 他又能做什么呢?

  直接提刀上去与他们拼死一搏吗?

  沈星河从不畏死, 但他还有绝对要完成的事尚未做到——他还没送师尊飞升。

  若花沉和这庞大鬼气的主人实力已强大到不可估量,无论如何,沈星河都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 擅自对上他们, 因为那极有可能会令一直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师尊落入险境。

  沈星河不敢用师尊的安危去赌。

  他也没资格那么做。

  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无论如何, 他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不可更改, 不可违逆。

  不然他选择重生便完全没有意义。

  沈星河其实早就知道, 除师尊外……他根本护不住任何人。

  只为保护师尊,他都已耗尽所有,竭尽全力,还时常狼狈不堪。

  他真的……很没用。

  ……

  云舒月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沈星河不是生在崇光界,或者并未经历过这样晦暗的两世,这孩子会长成何种模样?

  倘若他生在凤九重所掌控的千羽界,自小承欢于凤九重和沈轻舟膝下,身为一界之主的孩子,又是天生的青鸾神鸟,这孩子该是何等意气风发,明艳如骄阳。

  他也一定不会这样每时每刻都殚精竭虑,瞻前顾后,定是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倾城少年郎。

  而就算生在崇光界,若不是为保护云舒月,以沈星河的性格,一旦受了委屈或遇到不平之事,也定会拔刀相济,快意恩仇。

  每次一想到这些,再看到现实中沈星河在此世泥足深陷,被煎熬的内心折磨得疲惫不堪,云舒月都忍不住叹息。

  ……

  “星儿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被师尊带上云端时,沈星河忽然听到云舒月这样问。

  他也不管师尊是要带他去哪里,反正在师尊飞升前,他不会离开师尊半步。

  但即使已身心俱疲,心如死灰,听到这个问题后,沈星河也还是微微恍惚了一瞬。

  “我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脚下空旷死寂的大地,眼中渐渐失去焦距。

  这一刻,沈星河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他想到待自己如珠如宝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沈轻舟,想到待自己如亲子却横死魔域的夜枭叔叔,想到一身傲骨却不知所踪的柳狂澜,想到满腔赤诚最终却一身凄凉的摇光。

  他想到光风霁月却被控制一生的沈若水,想到济世救人却最终枉死药王谷的花自栖,想到修为尽退不得不苟延残喘以求自保的白秋白灵犀,还有无数悄无声息死在这场灾难中的无辜之人……

  还有师尊。

  他的师尊高洁如雪,渺远淡泊,简直如月中仙人般冰清玉粹。

  但无论前生还是此世,师尊都不曾被天道善待,不但被降下那样带有强烈侮辱性质的“天罚”,还一再让失去灵力的师尊堕入污泥。

  “我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听到自己微微哽咽的沙哑声音,“……我想让高洁者不被玷污,能永远高高在上,自由自在地活着。”

  “我想……让骨肉至亲不再被迫分离,天各一方。”

  “我想……让心怀光明者被世界善待,佐饔得尝。”

  “我想,让作恶者被天打雷劈,万世唾弃,永不翻身!”

  “我还想……强者不凌弱,众者不暴寡,弱者不卑不亢。”

  “……我想让所有生灵,都能安稳、幸福又平淡地活着。”

  说到最后,连沈星河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难看,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讽这个与自己理想中截然相反的世界。

  云舒月摸了摸他的头,沈星河捧住师尊的手,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只一瞬不瞬抬头望着明月般皎洁的师尊,小声问道,“师尊,我这样……是不是很傻?”

  云舒月缓缓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沈星河微微颤抖的脊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叹息。

  “会实现的,”他轻声说道,“终有一天,星儿想要的那个世界,一定会实现。”

  沈星河却知道,师尊这只是在安慰自己。

  这世界已变得如此不堪,所有人都泥足深陷,不见天日,无辜枉死之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他还是师尊,都不过是在挣扎求生。

  但师尊还有飞升的希望。

  沈星河只期盼那天能早些到来。

  在这个日渐疯狂的世界把他们彻底吞噬前。

  【师尊师尊快飞升吧……】

  【快些飞升吧……】

  【离开这里。】

  【离得远远的。】

  【再也不要回头。】

  ……

  他们在云端上飞了很久。

  逐渐被鬼气吞没的云海之上,沈星河遥望着远方即将坠入无边鬼气的夕阳,终于问云舒月,“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飞了这么久,明显不是去乾元。

  云舒月垂眸看着无尽云海之下死寂的大地,轻声说道,“就快到了。”

  “我们去鬼域。”

  ……

  在沈星河原本的计划中,若他们能在药王谷寻到花自栖的踪迹或解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本就是西方鬼域。

  但在看到之前师尊净化鬼气后,明显被汹涌扑上的鬼气当做猎物,沈星河对这无边鬼气的忌惮便又更深了许多。

  沈星河其实很想问师尊是否有把握全身而退,毕竟他们都不知道,那放出如此庞大鬼气的幕后之人究竟已是何种境界。

  但同时,沈星河又觉得这想法好像是在质疑师尊的实力。

  师尊如今已是大乘期大能,距离渡劫期只一步之遥。

  虽说这一步或许要走上很久,但即使如此,在已数千年年无人飞升的崇光界,师尊的实力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

  沈星河明明一直坚信师尊是此世第一人,最近却时常患得患失。

  如此瞻前顾后的模样,连沈星河自己都唾弃自己。

  察觉他心中恹恹,云舒月安抚地用指尖点了点仍在握着的小孩的手腕,温声说道,“不必担忧。”

  很神奇地,只这么简单的一句,沈星河心中那些不安便全数退散。

  他重重对师尊点了点头,终于提起精神,警惕地望着即将抵达的西方鬼域,同时仍不停运转双修心法,一刻不忘提升他二人的修为实力。

  ……

  鬼域位于崇光界极西之地,毗邻佛宗。

  这里与极北的魔域、极东的灵虚瀚海一样,都是独立于天屿大陆的神秘所在。

  如今魔域已成废土,鲛人生存的灵虚瀚海早在多年前便被丹阳仙府折腾得够呛,海中是否还有鲛人存活都未可知,只有这西方鬼域,是沈星河前世今生都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们此行是为寻柳狂澜而来。

  云端之上,沈星河最先看到的是已被鬼气吞没多年的佛宗。

  佛宗曾是崇光界几大顶级宗门之一,因终年镇守西方鬼域,门中能人辈出,救苦救难,更时有大慈大悲的圣子临世,早年一直地位尊崇。

  说早年,是因为近几千年来,这世道已变得越来越坏。

  为了飞升,人们已越来越不择手段,即便是正道魁首,私下里也愈发肮脏不堪,早已与正道之名彻底背离。

  在这样的世道里,清流若佛宗、万剑宗,只愈发独木难支。

  当年在丹阳秘境中,万剑宗、佛宗最精锐的弟子都折损许多,元气大伤。

  如今距离那时虽已过千年,但地处极西还一直坚持苦修的佛宗,这些年来招收新弟子比万剑宗还难,虽仍是顶级修真宗门,内里却已青黄不接。

  因为此,两百年前佛宗派去支援万剑宗的弟子才那么少。

  但如今,本就人才凋敝的佛宗,已再无一人。

  目光掠过那些早已被鬼气吞没的佛像金身,沈星河敛去眸底深色,很快随师尊降临鬼域。

  甫一抵达鬼域,云舒月立刻放出净化之力。

  月光般纯净的净化之力霎时向整个鬼域铺开,寸寸剿灭凄冷森寒的无边鬼气。

  沈星河警惕地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其实有些担忧如此是否会惊动那放出鬼气的幕后之人。

  云舒月适时说道,“此地并无他人。”

  沈星河闻言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提起了心。

  若鬼域如今空无一人,那幕后之人如今到底在何方?

  还有,若此地无人,那柳前辈……

  他迟疑地看向师尊,却见师尊也微微蹙起眉头,握着他手腕向鬼域深处走去。

  他们很快来到一处庞大的城池。

  在那破败的城门上,沈星河看到两个隐约难辨的大字——酆都。

  沈星河怔了下,没想到此地竟就是他之前一度想来探看的酆都鬼城。

  但……

  他举目四望。

  西方鬼域鬼气爆发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但这酆都的破败程度,却远非一百多年所能达成。

  在传说中,酆都本是崇光界无数灵魂死后的归处,更是掌管此世魂魄轮回转生之地。

  沈星河曾一度以为,只要寻到酆都,他便能把在魔域搜集到的万千魂魄送去轮回,予他们新生。

  还有夜枭叔叔。

  虽然夜枭叔叔的残魂还需蕴养很久,但终有一天,待夜枭叔叔的魂魄完整强大起来,沈星河还是想送他去轮回的。

  但现在,沈星河却看到,这崇光界的轮回转世之地早已死去多年。

  可若酆都真的早已破灭,那这些年来,那些死去的魂灵又都去了哪里?

  越想,沈星河就越不寒而栗。

  心神不宁地随师尊踏入酆都后,沈星河看着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酆都,终于再一次确定,此地的确已破败多年。

  所以……即便他把夜枭叔叔的魂魄蕴养完整,也再没有办法……送夜枭叔叔去轮回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蓦然填满沈星河胸口。

  他怔怔望着这破败的酆都,在那巨大的失落渐渐散去后,竟也没有太多伤感。

  真说起来,如此黑暗肮脏看不到丝毫希望的世界,即便真的转生,也只是重新开始另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吧?

  就像沈若水,那时不也那么坚定地选择了魂飞魄散。

  这本就是一个让人无所留恋的世界。

  只是。

  缓缓摩挲着装有夜枭叔叔残魂的魂珠,沈星河想,若只能如此,真的……很对不起夜枭叔叔。

  “星儿,你看。”

  正心中沉沉思考这些时,沈星河忽然听到师尊轻声对他道。

  沈星河立刻抬头望去,在看到不远处几道深深的沟壑时,忽然心中一震。

  “是柳前辈的剑气!”

  他立刻拉着师尊瞬移过去,仔细看着那几道纵横交错的深痕。

  片刻后,沈星河失望地垂下眼睛,“师尊,这痕迹虽是龙吟剑所留,但如今残留的剑气已所剩无几,可见柳前辈留下这些剑气的时间,距今已过了很久。”

  云舒月微微颔首,倒是比沈星河看得更清楚些,“这剑气是一百四十年前所留。”

  正是剑宗来支援佛宗的那一年。

  摇光的玉简中并未提到酆都,所以,柳前辈是在送摇光离开后才来到了这昔日的鬼城?

  他立刻放开所有神识,在城中细细寻找柳狂澜可能留下的踪迹,很快又寻到几处,多是柳狂澜当年留下的剑气。

  但除此之外,并无柳狂澜的身影,就连相似的……尸骨,沈星河也并未寻到。

  他很快又用神识在酆都之外找寻起来,仍一无所获。

  在那之后,沈星河和云舒月找遍了这庞大鬼域的每一处,依旧没有柳狂澜的踪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找寻的时日越久,沈星河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

  有时沈星河也会想,会不会柳前辈早已遭遇不测,连尸骨都被那无边鬼气或原本存在于鬼域的什么东西吞噬殆尽,所以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他却又忍不住想,万一柳前辈还活着呢?

  万一柳前辈早已离开鬼域了呢?

  这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最终来到了鬼域最深处。

  这里的鬼气比外面浓郁许多,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即便沈星河放出青鸾圣火,也只堪堪清理尽他和师尊周身几尺范围内的鬼气。

  最后还是云舒月在他们身边用净化之力撑出个稳定洁净的空间,沈星河这才有功夫细细打量此地。

  若非亲眼所见,沈星河真的很难相信,在这鬼域最深处,竟然会有这样一座朴素到简陋的木屋。

  神识在那木屋中扫了一圈,沈星河发现木屋中空荡荡的,连家具都没几件。

  但在那木屋前的空地上,沈星河却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场。

  广场上刻有翩跹流云,九天明月。

  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圆盘,圆盘中绘有一朵绮丽绚烂又纯洁神圣的花。

  那花雪瓣重叠,冉冉欲放,似世外仙葩,却偏偏开在这无边死地的最深处。

  明明是极纯净的存在,细看却又曼妙至极,令人目眩神迷。

  似包含诸天万象,又似深藏地网天罗。

  只一眼,就令沈星河脑中一空,微微眩晕起来。

  在他身旁,同样看到那巨大花盘的云舒月,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