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流火是乾元王朝南部边城。

  自十万大山前往此地, 需由北向南,横穿整个天屿大陆。

  当初沈星河刚重生时,云舒月曾亲临丹枫流火城附近的密林, 亲自把沈星河接回望月峰。

  那时师尊还是化神境,他们从丹枫流火回望月峰, 用了小半天时间。

  现在他们却已都是合体期、大乘期的大能,自十万大山至丹枫流火,只用了一炷香。

  这一路沈星河一直外放着神识。

  合体境修士的神识能让他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即使远在云端之上, 沈星河依旧清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

  他看到被围困在无边鬼气中悄无声息的万剑宗;

  也看到往日热闹繁华的天权城已成空城;

  与其毗邻的太一宗同样空无一人,两百年前尚还赫赫扬扬的一流宗门, 如今四处都是肆虐的鬼气, 白骨遍地;

  他还看到昔日育有洛水仙庭的洛水已完全断流,彻底干涸, 沿岸连稀薄的灯火都不再有,一切都在森寒的鬼气下破败不堪;

  看到从前如星星般散落在各处的大小宗门世家, 皆门庭空寂, 寸草不生。

  他还看到许许多多散落在天屿大陆上, 像是在逃亡路上的普通人的白骨。

  在那些白骨上, 仍有像是匆忙准备来不及包好的行囊,重重压在他们折断的脊骨上,也不知过了多少年。

  他还看到无数鸟儿、走兽的白骨。

  看到山川草木于无处不在的鬼气中寂灭凋零。

  看到大地上有龟裂的像是趴伏着巨大蜈蚣般的深深的疤痕。

  整个世界都好像被那代表死亡和不详的黑雾所笼罩。

  冷寂。

  安静。

  悄无声息。

  云端之上, 沈星河沉默地看着大地上的一切, 暗红的凤眸中, 点点微光像是被飓风肆虐的烛火, 眼看着便要熄灭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沉鬼气中。

  眼前却忽然被几根温凉莹白的指节所覆。

  有人扣着他的后脑, 轻柔地把他拥进一片洁净的雪色。

  苍穹之上, 有微弱的月光自云舒月肩头散落,坠入沈星河失焦的眼中。

  “不要再看了。”

  有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脑后、背后不断有人在轻轻拍抚。

  沈星河安静地趴在师尊怀中,半晌,终于疲惫地闭了闭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之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只有眼前的师尊才是唯一的真实。

  大地上的一切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沈星河有那么一刻,竟开始怀疑这世界是不是只有他和师尊还活着。

  再多的,他什么都不敢想。

  不敢想柳前辈、摇光、万剑宗的大家,也不敢想白灵犀、白秋和飞羽集千千万万的鸟儿。

  不敢想大家是不是还活着,也不敢想他们是不是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亡。

  但他并没有欺骗自己太久。

  沈星河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不能接受现实的人。

  他抱着云舒月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想从师尊身上汲取些力量,最终却仍舍不得离开这个温凉的怀抱。

  最后到底还是仍停留在这里,低声说道,“……师尊,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那些鬼气吸干了。”

  “和宇文珏之前的做法一样。”

  话一出口,沈星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哑了。

  之前没说话时好像还忍得住,声音出口后,那些后知后觉不断上涌的怀疑、恐慌以及巨大的不安,仿佛也紧随而来,倏然染红了他的眼眶。

  他紧紧攥着云舒月的衣袖,颤抖地问云舒月,“师尊,您说……他们还活着吗?”

  云舒月稳稳抱着他。

  许久都没有回答。

  ……

  乾元王朝位于天屿大陆中南,是屹立万年不倒的顶级修真世家。

  两人抵达乾元王朝时,远远地,沈星河便看到云端之下有辉煌的灯火在闪烁。

  自十万大山一路肆虐的森寒鬼气像是遇到了屏障,堪堪止步于乾元北境之外。

  自乾元北境一路向下,大大小小的城池中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人声鼎沸,火树银花。

  浓重的烟火气息直上云霄,让沈星河都忍不住有一瞬恍惚。

  仿佛自鬼域重回人间。

  但他很快又看到乾元北境外遮天的无边鬼气。

  尚未回暖的心再次落入幽咽沉冷的冰湖之中。

  ……

  沈星河和云舒月并未在路上停留,很快抵达位于乾元王朝最南端的边城丹枫流火城。

  与北境一样,丹枫流火城外同样有阴寒的鬼气在虎视眈眈。

  之前在云端时沈星河便已注意到,乾元王朝的所有城池上都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防护结界,这些城池能在那无处不在的鬼气中安然无恙,正是那防护结界的功劳。

  出人意料的是,以沈星河如今合体期的修为,竟都有些看不出那结界的深浅。

  询问云舒月后,师尊给出的结论竟也是,若想在不惊动那结界的情况下直接入城,有些麻烦。

  沈星河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师尊如今已是大乘尊者,这护城结界竟连师尊都无法轻易规避,设下结界的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是大乘期?

  不过,提到规避,沈星河立刻便想到连天道都能规避的“蜷云”,也不知道“蜷云”能不能也规避过这防护结界,让他师徒二人能悄无声息地入城。

  不怪沈星河如此谨慎,实在是崇光界如今的情况太过诡异,乾元帝尊符熄又是他和师尊前世的仇敌。

  乾元既然能设下这么多连师尊都无法直接规避的防护结界,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手?

  最关键的是,乾元王朝当初可是全大陆通缉过他和师尊。

  当年在丹阳秘境中,即将消亡的泉弦曾神色奇异地唤过沈星河一声“小师弟”。

  容烬死前,也曾莫名梦到过前生的记忆。

  还有与七杀联合在望月峰设下“诛仙灭魔阵”,明明接触不多却企图置他们于死地的沈卓。

  以及疯了一样吸光全魔域生命力,即使在战争中也不忘针对他师徒二人的宇文珏。

  宇文珏沈星河并不知晓他是否是受了谁的教唆,但沈星河其实早就怀疑,沈卓是不是也从何处得知了前世的事。

  不然像他那样心机深沉,极懂得明哲保身的人,本不太可能对他和师尊下杀手。

  而若沈星河的猜测为真,那么,前世同样对师尊犯下不可饶恕罪孽的乾元帝尊符熄,以及药王谷主花沉,是否也同样知晓了些什么?

  非常时期,沈星河并不敢轻易去赌。

  这样的感觉,沈星河已十分熟悉。

  就像当初他和师尊九死一生渡劫成功,双双晋升,逃离丹阳秘境后却发现外界已倏忽八百年,原本沈星河以为甩开一大截的敌人们进境飞速,同样渡劫成功,让沈星河连放松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如今他和师尊好不容易再次渡劫成功,一个合体一个大乘,明明只离开两百年,归来时却再次面临几乎颠覆整个世界的巨变——

  不知道那无边鬼气究竟从何而来,不知道藏在暗处都有哪些修为如何的怪物,本以为足以傲视崇光界的修为再次扑朔迷离,让沈星河只能谨慎再谨慎,不敢有片刻放松。

  尤其是,若飞羽集还在,那些鸟儿如今大多应都是生活在乾元的城池中。

  沈星河想先看看它们,如今都过得如何。

  沈星河心思百转时,云舒月已把“蜷云”分成两部分,一份仍留在自己腕上,另一份同样指甲大的白团子,被他送至沈星河耳畔,与那串雪白的叶片穿在一起,坠在沈星河颈侧。

  如沈星河所想,能规避天道的“蜷云”同样能规避丹枫流火城的结界。

  戴上那一小块“蜷云”后,沈星河很快发觉自己和师尊的气息被完全隐藏了,仿佛空气般轻易穿过了丹枫流火城的结界,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他们经过城门的守卫时,守卫的目光也丝毫没落在他们身上。

  这倒是省了沈星河和云舒月许多功夫,因为他们一个青发红眸,一个白发银眸,容色又都倾国倾城,特征实在太过明显,若不刻意变幻外表,只一眼便会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

  偏偏丹枫流火城内还禁止修士动用灵力,“蜷云”真的帮他们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并不只是丹枫流火城,一路行来时,沈星河发现乾元王朝如今所有城池都已禁制修士在城中动用灵力。

  从前丹枫流火城是因为凡人修士共居,为防修士伤人这才定下禁止动用灵力的规矩。

  但如今整个乾元王朝都是如此,细思下来还真有几分诡异。

  进城后,沈星河很快带师尊去了丹枫流火城内的凌云台。

  但曾经起九层高台的繁华之地,如今却已成了数十户吵吵嚷嚷的普通人家。

  沈星河在那里驻足良久,静静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很久都没有说话。

  其实对于丹枫流火城中凌云台的消失,沈星河并不如何意外。

  因为这一路行来,他在其他乾元城池中一样未看到凌云台的踪迹。

  沈轻舟曾把凌云台开遍崇光界许多地方,在他骤然离去后,凌云台在夜枭手中继续发展,又扩张到了更多城池。

  至两百年前沈星河去魔域前,乾元王朝的每座城池中都已屹立有凌云台的九层高台。

  但现在,乾元境内已再无一处凌云台的踪迹。

  糟糕的事沈星河今天已看了太多,对于凌云台的消失,除了遗憾,他反而没太多感觉,只想知道,白灵犀他们如今是否还活着。

  他扯着师尊的衣袖,走遍了凌云台旧址附近的所有街巷,终于在一家人堆得高高的柴垛后,找到一个隐蔽的羽毛标记。

  顺着那羽毛的标记,他们又逐渐找到更多羽毛标识,最终寻到一处门口立有两只石狮的陈旧宅院。

  有啁啾的鸟鸣声不断自院墙内传出。

  沈星河听了会儿那鸟鸣声,之后轻轻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谁呀——”

  门内传来一阵远远的询问。

  伴随着细微的鸟叫,很快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那声音沈星河虽只听过两次,却依旧认了出来。

  他倏地攥紧师尊的衣袖,喉中一阵干涩,竟没能说出话来。

  “吱呀。”

  大门很快被人从内拉开。

  如今已是深夜,那人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敲门声唤醒的,微眯的红眸中尚余几分困倦的惺忪。

  但在看到门外身姿挺秀,青发如瀑的绝色青年时,那人却蓦然红了眼眶,仿佛被定身了般僵在原地,神色恍惚地望着沈星河。

  直到被手提鸟笼中的小肥啾狠狠啄了一口,白灵犀才蓦然回过神来,神色激动地抹了把眼睛,嘴唇开合数次,才终于吸着鼻子低声开口,“您……”

  声音出口后,白灵犀忽然激灵了一下,警惕地望向四周,尤其关注附近的屋檐、墙沿。

  细细看过几遍后,白灵犀这才勉强露出笑容,声音却愈发低了,对沈星河道,“您快随我进来。”

  把他这些反应都看在眼中,沈星河心底沉了沉,很快随白灵犀步入宅中。

  ……

  白灵犀很快把沈星河带到了书房。

  他的神色十分激动,明显有许多话要说,却始终像是在顾虑什么,直到给沈星河上了茶也依旧没有开口。

  想到白灵犀之前在门外时看向四周警惕的神色,沈星河多少猜到他是在担心说话不方便。

  他立刻碰了碰耳畔的“蜷云”,同时通过契约的印记传音给并未解除隐身的云舒月,【师尊,能让‘蜷云’帮忙屏蔽一会儿这间书房吗?】

  看白灵犀的模样,这宅子内明显也并不安全。

  云舒月轻轻应了一声。

  沈星河很快看到有淡淡的白烟笼住了这间书房,连他们脚下都贴着地黏了一层。

  沈星河这才对白灵犀道,“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

  白灵犀闻言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沈星河的意思。

  沈星河的目光却径直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问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记得白灵犀是白发。

  “还有,白秋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白灵犀身旁的茶桌上,那上面正放着一个鸟笼,笼中有只不足巴掌大的圆滚滚的鸟儿,正是沈星河曾见过的白秋。

  但沈星河想问的却并不是白灵犀为何把白秋关在笼子里,而是——即使不动用灵力,沈星河也看得出来,白秋如今不但十分虚弱,更几乎与凡鸟无异,灵力全无,甚至连与沈星河沟通都无法做到了。

  而且,不只是白秋,两百年前已是元婴的白灵犀,如今修为竟也已跌落至金丹初期。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担忧和烦躁让他的声音都沉了许多,“这两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沈星河略显暴躁的声音唤回思绪,白灵犀虽尚有犹豫,但心中对沈星河的信任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在沈星河身前,微微哽咽地低声说道,“属下……恭迎主上归来!”

  沈星河皱了皱眉,立刻用“思无邪”把他自地上拎了起来,又通过“思无邪”给白灵犀渡了些灵力过去。

  白灵犀苍白的脸色顿时精神许多,连忙道谢,“多谢主上。”

  沈星河又给笼中的白秋渡了些灵力过去,虚弱靠在笼边的白秋状态也好了许多。

  看到白秋的状态后,白灵犀忽然落下泪来,神色又有些激动,望着沈星河的目光中满满都是感激和感动。

  沈星河对他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他说谢谢,用“思无邪”把白灵犀按在椅子上,再一次道,“说说吧。”

  白灵犀这才又抹了抹眼睛,低声说起这两百年间的事。

  据说当年沈星河和云舒月去往魔域后,按照沈星河离开前的叮嘱,飞羽集曾全力配合万剑宗,把太一宗宗主沈卓勾结魔道,戕害万剑宗弟子,甚至参与当年覆灭洛水仙庭行动的罪行,全部公之于众。

  两百年前,此事曾在天屿大陆引起轩然大波。

  但那时沈卓已被沈星河和云舒月一刀斩落。

  他于漆黑天魔之火中被烧成飞灰的模样,也被太一宗弟子亲眼目睹。

  万剑宗便是于此时拿出沈卓勾结魔道的证据,坐实了沈卓被魔主七杀反水报复的事,成功把沈星河师徒从此事中摘了出来。

  在那之后,太一宗几乎变成众矢之的。

  万剑宗也在那时因沈卓之所为向太一宗提出大额索赔,为剑宗弟子很是薅了些好东西回来。

  沈卓死后,太一宗树倒猢狲散,再没人能力挽狂澜。

  墙倒众人推,没过多久,太一宗便彻底没落,原本依附太一宗的中小宗门也纷纷脱离,许多都加入到了乾元王朝和药王谷的势力。

  在那之后,天屿大陆便只剩下万剑宗、佛宗、乾元王朝和药王谷这四大顶尖势力。

  但好景不长。

  一百四十年前,也就是魔道大战结束的第六十年。

  那年七月十五,位于天屿大陆西方的鬼域结界突然被破,万鬼齐出。

  数日后,佛宗被破,向全崇光界发出求救,最终却只有万剑宗率人前去支援。

  那时率领剑宗弟子去往佛宗的,正是剑尊柳狂澜和其弟子摇光。

  听到这时,沈星河的神色已十分凝重,攥着师尊衣袖的手也不知不觉开始收紧。

  他很快听到白灵犀微微颤抖的声音。

  “一百四十年前,剑尊与摇光长老曾率数千弟子支援佛宗。”

  “但佛宗的情况却并没有得到缓解。”

  “非但如此,没过多久,剑尊也失去了踪迹。”

  “剑宗弟子全军覆没。”

  “摇光长老重伤回剑宗求援。”

  “在那之后,摇光长老一直没有出现,飞羽集守在剑宗外的鸟儿再没见过他的身影。”

  “只看到没过多久,医修花自栖独自离开剑宗,神色匆忙。”

  “但那时,自西方鬼域蔓延开的鬼气已即将抵达十万大山。”

  “那鬼气所过之处,万物凋零,所有生灵都难逃一死。”

  “后来我听闻,乾元王朝所在的城池并未被那鬼气侵入,便下令所有鸟儿入乾元避险。”

  “撤离十万大山前,我曾在剑宗附近留过些不会被鬼气损毁的纸笺,希望您有朝一日能看到。”

  说到这时,白灵犀的声音忽然哽住,又倏地落下泪来。

  他深深地垂着头,几乎不敢看沈星河的眼睛,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声音中满是颤抖和深深的自责,“……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我……”

  说到这时,白灵犀的情绪隐隐开始崩溃,忽然泣不成声。

  沈星河也早被这些消息惊红了眼眶。

  他其实特别想立刻知道更多关于柳前辈和摇光的消息,但看白灵犀的模样,飞羽集明显也出了大事,所以才让白灵犀如此失控。

  一时间,沈星河的心也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煎熬焦灼到了极点。

  白灵犀抱着白秋的鸟笼哭了许久才停下。

  待情绪稳定些,白灵犀才用哭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主上,飞羽集……出现了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