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沈若水的瞬间, 沈星河的脸立刻沉了下去。

  沈若水还活着当然好,但沈若水身负宇文珏的主仆契约,一旦宇文珏身死, 沈若水根本不可能独活。

  所以,沈若水的现身意味着——宇文珏并没有死。

  之前因为力竭昏迷, 沈星河并未看到师尊斩杀宇文珏的一幕,醒来后又再未看到任何鬼槐、黑荆棘和鬼童,所以他还以为宇文珏已魂飞魄散。

  不过,即便还活着, 宇文珏的力量也绝不可能与巅峰时同日而语。

  这是沈星河对师尊实力的自信。

  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 在沈若水现身的刹那, 沈星河化神境的神识便横扫而去,而后意外在沈若水体内感受到了宇文珏的气息。

  沈星河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之前在万剑宗沈若水划开手腕时, 沈星河便已亲眼见过满布在他血肉中的鬼槐枝条,所以真要说的话, 沈若水整个人其实早就被宇文珏寄生了。

  他此时看着沈星河的目光也与之前的柔和截然不同, 往日清雅绝伦的面容如今阴鸷得可怕, 漆黑双眸满是恨意地直勾勾盯着沈星河, 转瞬便提剑向沈星河攻来。

  沈星河看得出,现在正攻来的那人,与其说是沈若水, 不如说是寄生在沈若水体内的宇文珏。

  沈若水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随云舒月师徒回魔域前, 他几乎已不能再动用灵力。

  那正控制他身体的宇文珏更是虚弱不堪, 如今修为顶多有金丹期, 根本不可能伤到沈星河分毫。

  一个侧身便被沈星河躲了过去。

  沈星河一直记得沈若水来魔域前决绝的眼神, 还有他在黑云幻境中,被父亲自绝望中重新唤起微弱生机时几近破碎的模样。

  沈星河对沈若水最深刻的印象,其实是他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不甘——

  对被宇文珏控制的不甘,对被强行摧毁的命运的不甘,对这不公世道和被彻底玷污不得不被迫沉沦于黑暗的不甘。

  即使只同他相处过很短的时间,沈星河依旧能感受到,沈若水其实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所以,这样一个有着一身傲骨的人,真的会那么容易被宇文珏彻底控制吞噬,消失不见吗?

  世人皆知主仆契约无解,但这一刻,沈星河却忍不住想,若能把宇文珏那脏东西从沈若水的身体乃至生命中彻底剥离出来,该有多好?

  玉泉剑是沈若水的本命灵剑,但现在,这把剑上却满是污浊的锈迹,若沈若水魂魄尚在,恐怕会很心疼。

  斑驳的长剑不停攻来,沈星河却一直都没有还手,只一边躲着那剑锋,一边凝眉思考该如何在保全沈若水性命的前提下,把宇文珏剥出来。

  那诡谲的剑招却在某一刻忽然滞在半空,沈若水被操控的身体也猛地弯折下了腰,浑身颤抖不止。

  几近枯槁的左手猛地卸下持剑的右手腕关节,玉泉剑“叮”地一声重重坠在地上,即使浑身抽搐不止,那狼狈至极的人却依旧抬眸嘶声说道,“……不要再……退!”

  “……诛……仙……!”

  脊背上蓦然泛起一股凉意,虽然沈若水的声音嘶哑又模糊,沈星河还是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话,脚步倏地滞住,立刻回身向后狠狠劈了一刀。

  “轰——!”

  青蓝刀气立刻撞在一道无形的结界上,离沈星河只有几步之遥。

  沈星河皱了皱眉,立刻回身去看明显已恢复了些神智的沈若水,心中一时间复杂难明。

  沈星河看得出来,沈若水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宇文珏显然正在他体内争夺他身体的控制权,被雪色长发覆盖的脸上,一半清雅一半扭曲。

  被卸下关节的那只手颤抖着想去拿起玉泉剑,却又被另一只苍白伶仃的手牢牢按住。

  满头华发之下,沈若水艰难扬起半边布满冷汗的脸,遥遥望着沈星河,无声动了动唇。

  沈星河知道,他在说——

  “杀了我。”

  沈星河的心不由自主颤了下,定定望着那双满是坚定和恳求的虚弱却仍闪动着微光的眼。

  被打下“仆从”烙印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杀死“主人”。

  “……杀!”

  水墨般清亮雅致的眼中逐渐被痛苦和扭曲的墨色所覆,在沈若水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都即将被吞没时,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忽然自他胸前响起。

  侵占身体的万千鬼槐枝条蓦地疯狂起来,似是要冲破这具皮囊,在胸膛被那把火红长刀洞穿的下一刻,沈若水清楚察觉到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正潮水般自他体内退去——是宇文珏的残魂在断尾求生!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这一刻,沈若水终于不再隐藏一直被他牢牢藏在心脏中的青鸾圣火,只眨眼的功夫,那团灼灼的青色火焰便自他心脏起始,瞬间窜向四肢百骸。

  “沈若水——!”

  识海之中猛地响起宇文珏愤怒的吼声,沈若水却只专心捕捉着每一丝属于宇文珏的残魂,把那些残魂牢牢控制在自己体内,绝不放过一分!

  那被宇文珏当做分身和魂魄寄居之所的被强行塞回沈若水胸膛的墨槐骨笛,更是被他一把撕扯出来,狠狠贯在脚下,而后笑着对面前的沈星河道,“烧!”

  这还是沈星河第一次在沈若水身上看到那样轻松明快的笑意。

  沈星河却不忍地低垂下眼眸,立刻用青鸾火织就成结界,把那沾满血痕正挣扎着想要逃离的墨槐骨笛围困其中,凶猛煅烧。

  “沈若水!若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沈星河!你不是同情他吗?一定不想看到沈若水死吧?!”

  “我答应你,只要你今日放我一条生路,从今往后我宇文珏绝不与你们师徒为敌!”

  “我还可以解除沈若水身上的主仆契约!”

  “我可以发心魔誓!”

  “咯哒。”一脚把那惊恐疯狂的墨槐骨笛踩在脚下,沈若水动作优雅地把颊边散落的长发掖在耳后,厌恶又轻蔑地撵了几下脚,嘶哑的声音冰凉又冷酷,“聒噪的东西。”

  似乎再看一眼宇文珏都觉得脏,沈若水很快抬眸看向沈星河。

  在看到沈星河眼底浓重的不忍和悲伤后,忽然释然地笑了笑。

  “……沈小友不必如此。”

  唇边溢出一丝滚烫的血液,沈若水用手指揩了下,在看到指腹上许久未见过的猩红时,眼中忽然有了晶亮的水意。

  沈若水已不记得究竟有多久没见自己体内有过这样鲜红的血色了,自被鬼槐枝条占满经脉后,他一度以为自己早已是个活死人。

  忍辱负重活到今天,所为不过此刻。

  伶仃的手腕艰难抬起,终于第一次抚上沈星河的脑袋,轻轻在其上揉了揉,沈若水细细看着沈星河的脸,似乎在其上寻找着谁的影子,却又渐渐垂下眼眸,微微笑了。

  “……沈小友。”

  “你爹说过的那个世界,我怕是无缘见到了。”

  “若沈小友他日飞升,记得替我去看看。”

  “沈若水……感激不尽。”

  墨槐骨笛中的唾骂声越来越低,很快便彻底消失。

  苍青的火焰很快自沈若水脚下一寸寸燃满全身。

  能够焚尽一切污秽的巨大火光中,沈若水的身体渐渐消散,现出一只正优雅展翅翩然欲飞的仙鹤之影。

  那是一只极漂亮的仙鹤,红顶殷红,颈项修长,温润的眼睛在明灭的火光中光华闪烁。

  沈星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翩然起舞,又在莹莹火光中随风消散。

  心中闷得不行,眼中也热热的。

  沈星河闭上眼睛,忽然想看看师尊。

  ……

  幽冥鬼域中心道场,静立于云舒月肩头的小青鸾蓦地蜷了蜷爪子,三两步跳到云舒月颈窝中,蹭了蹭云舒月温暖的颈项。

  云舒月安慰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有银茎分身在,云舒月自然也看到了沈若水自出现到消亡的全过程。

  其实沈若水的结局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云舒月和沈星河也都知道,他此次随行来魔域,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所以,对于沈若水的消逝,云舒月其实并不意外。

  但很显然,被迫亲手送走沈若水又亲眼看到他消亡这件事,又让沈星河难过了。

  心软的人在这世道其实很吃亏。

  对沈星河来说尤甚。

  有时候,云舒月其实也会想,若沈星河的心肠,再硬一些就好了。

  ……

  【你与沈若水不过几面之缘,为何如此难过?】

  识海深处,自被云舒月嘲讽后默不作声至今的君伏忽然问沈星河。

  沈星河贴着师尊温暖的肌肤,垂眸半晌,才低声说道,【沈若水让我想起前世的师尊。】

  一样的天纵奇才,一样的飘然若仙,一样的命运坎坷受尽苦楚,甚至一样的自高洁云端坠入污泥。

  被摧折傲骨,被肮脏玷污,竭尽全力仍身不由己,纵使满身风华,依旧逃不过命运的摆布。

  沈若水就像一面镜子,每次看到他,都会让沈星河忆起师尊前世的遭遇。

  同时又忍不住后怕和庆幸,怕师尊像沈若水一样被谁折辱囚禁,又庆幸师尊今生还好好的,未被这污浊的世道沾染分毫。

  沈星河其实不太记得重生前的事了。

  任凭他如何回忆,他都想不起在他重生前,师尊究竟处在怎样的境地。

  不知道师尊是否仍被整个世界疯狂针对,又是否仍在遭遇那些不好的事。

  不知道师尊是否又受伤了,也不知道师尊会不会与沈若水做出相同的选择。

  偶尔努力回想前世的事时,沈星河脑中总像被针扎了似的,绵绵密密地疼。

  疼过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连话都不想说的疲惫。

  次数多了,沈星河便极少再去想这些。

  ……

  靠在师尊身上有一会儿,沈星河才从那种糟糕的情绪中稍微缓过神来。

  用翅膀又抱着师尊的下颌蹭了蹭,沈星河这才重新在合欢宗地界睁开眼睛。

  之前沈星河避战被宇文珏控制的沈若水时,曾被沈若水提醒不要再往后退。

  那时或许是太过担心沈星河,挣扎着恢复清明的沈若水曾提示沈星河,背后不远便是诛仙灭魔阵。

  那时沈星河虽劈了这法阵一刀,却也只是让这直径不足十步的微型诛仙灭魔阵暴露了出来,并未彻底摧毁它。

  沈星河今生似乎与这法阵颇有些缘分,听说他爹在失踪前也曾遭遇诛仙灭魔阵,沈星河和师尊的家望月峰也是毁在此阵之中,就连他自己之前都险些踩了进去。

  据说诛仙灭魔阵是上古大能于战争中所创之杀阵,上可诛仙,下灭万魔,一旦踏入此阵,唯魂飞魄散一种结局。

  沈星河虽能认出这法阵,却并未深入研究过此阵。

  他垂眸静静看着一步外的诛仙灭魔阵,很快自空间中取出一枚空白的玉简,按照地上那法阵的模样,细细拓印起来。

  拓本做好后,沈星河干脆利落地毁了那法阵,之后才举步向寻宝鼠之前转圈的那处废墟走去。

  那时因察觉有人在附近,沈星河并未详细探究此地究竟有何特别,引得寻宝鼠如此异常。

  现在细细一看,沈星河才发现,这废墟之下似乎确实掩藏着什么。

  只是以他化神境的修为,一时竟都看不透这地上的花纹有何玄妙之处,更不知该如何找到此处埋藏的宝物。

  直接用刀劈沈星河已经试过了,哪怕劈出的沟壑再深,依旧探不到宝物的气息,而后不消片刻,那四分五裂的地面便又会恢复如初。

  暴力拆除的选项便被直接排除。

  沈星河又细细研究起地上的花纹,很快在其上寻出些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的纹样。

  掠过其中一道狐狸花纹时,沈星河的目光忽然顿住,总觉得那花纹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很快想起什么,自空间中翻出一个同样雕着狐狸花纹的锦盒。

  当初在金乌大漠时沈星河曾遭遇一出窍期的狐妖,把那狐妖斩于刀下后,还被寻宝鼠把那狐妖事先藏好的储物戒指挖了出来,这锦盒便是那储物戒中的东西,里面是一枚刻有“狐妙”二字的合欢宗长老令。

  那锦盒上的狐狸纹样与脚下的狐狸纹一模一样。

  沈星河先把那锦盒放在地上的狐狸纹上,地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又把那合欢宗长老令放在狐狸纹上。

  令牌触碰地面细微的“嗑哒”声后,脚下巨大的花纹上忽然闪过一道朦胧的微光。

  之后却再无任何反应。

  沈星河微微皱起眉头,明白这看似平常的花纹确实是一道禁制,合欢宗长老令显然是开启禁制的一环,但其他究竟还需要什么沈星河根本毫无头绪。

  【君伏,你可能看出什么?】

  他很快选择向君伏求助,之所以没问耳畔的师尊,是怕打扰师尊净化魔域。

  君伏沉默片刻,这才淡声说道,【滴一滴你的血。】

  沈星河顿了顿,问他,【为何要用我的血?】

  君伏:【这禁制上最重要的一环是血脉,其上有沈家人的气息。】

  所以这禁制,是沈清兮设下的?

  心底虽然有几分膈应,但一想到寻宝鼠的反应,还有这下面极有可能有许多师尊能用得上的宝物,沈星河最终还是倾下身,点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花纹上,转瞬便被那花纹吸了进去。

  有隆隆的声音自地底响起,一阵细微的震颤后,沈星河眼前很快出现一条直通地底的阶梯。

  没有贸然走下阶梯,沈星河先放出神识粗粗扫了一圈地下。

  在看到其下珍藏的无数源自洛水仙庭的珍宝后,饶是沈星河见过不少大世面,也还是忍不住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