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下山前，老狐狸反复叮嘱，人族总说狐狸精是顶顶坏心眼儿的，但实则这世上比妖魔鬼怪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族中的长老得知他将下山修行都纷纷赶来和他说些人间的事，这一赶二说的，在山上足足磨蹭了两个月之后，江浮白终于到了出发下山的时候。
“你这只小狐狸若想保住性命和修为，可万不能轻信他人的花言巧语。”
化作人形的狐妖江浮白乖巧地点头，记下长老的经验之谈，揣着几个果子就下山去了。狐妖修行总要下山历劫，江浮白是白狐一族的宝贝，翘楚，不过降世二十年便能化作人形，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他原身是只雪白的狐狸，浑身没有一丝杂毛，比数九寒天的雪色还好看些。又是圆溜溜的黑眼睛，小时候生下来就被族中长老抢着定娃娃亲，只是长大后的江浮白生得比族中的女娃娃还秀气，她们都不敢嫁他，唯恐往后遇上了命劫还不如这只公狐狸会勾人。
来到城镇中，江浮白早已换上长老为他准备的衣裳，厚实的粗布，但穿在他身上却不显穷酸，反倒添了些书生气。
镇子不大，但街道上还是很热闹，摊子不少，虽然卖的都是些江浮白用不上的东西，他还是一边走一边看。直到走到一个立着几支草把的摊子边上，江浮白看着草把上插着的红彤彤的糖葫芦微微愣神，这东西的气味很香甜，和山上所有的果子都不大相同。
“小公子可要买一支尝尝？”
那小贩见来了生意，忙凑上去热情问话，江浮白顿了顿，问他：“多少钱？”
小贩笑道：“两文钱。”
下山前，长老给了他一包银色的碎块，说是人界的银钱。狐族自来富有，但江浮白从未下过山所以不知道那些银色的碎块是多少钱。清秀的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眼中的疑惑反倒衬得他越发无辜。
这模样像是囊中羞涩，小贩不禁失落，但片刻后，迎面走来一个极俊俏的年轻公子，给了他两文钱。
那人含笑的眼尾微微上挑，没有戏谑轻浮，反倒叫人移不开眼，修长分明的手从草把上拿下一支糖葫芦递到江浮白面前：“小公子喜欢这个？尝尝吧，他家手艺不错。”
小贩听见夸，笑得更开怀：“多谢公子赞赏，小人这手艺是家传的~”
江浮白看清楚了那人的脸，狐疑闪过，这人生得这般颜色，又给他买糖葫芦，难不成也是狐族吗？可他在山上没见过这人，莫不是下山历练的前辈？
糖葫芦递到面前，江浮白纠结之后还是接下：“多谢。”
那位公子勾唇一笑，温文尔雅：“相逢即是有缘，小公子无需客气。”
江浮白喜欢他说的这句话，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位公子似乎没想到江浮白转眼就相信了他，他觉得江浮白可爱便不自觉地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手伸出一半，他又觉得失礼，连忙收回，笑道：“我叫宁无恕。”
江浮白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睛却不自觉地去看宁无恕的手，其实他们狐狸是喜欢被人摸的。小时候，他在山上遇见过心善的樵夫和采药草的医女，他们摸他脑袋的时候，他都觉得很舒服。
偶然相遇，很快分别，江浮白对着宁无恕的背影咬下半颗糖葫芦。
甜，又有一点点酸。
小狐狸不喜欢住在城中的客栈里，鱼龙混杂，气息交错，不利于打坐修行。所以，江浮白每日都会赶在日落时分出城，在城外找一处清净无人的寺庙或道观，偶尔也在山上寻棵老树或者洞穴过夜，他是狐狸，狐狸不挑住处，还是修行最要紧。
正是满月的日子，江浮白从洞穴中钻出来，雪白的皮毛浴在月光下，乌黑眼睛都墨玉一般发亮。
这是一个月中最利于修行的日子，江浮白不敢懈怠，寻了处柔软的草甸，伏在草上，将月华之精尽数吸进体内。月夜过半，江浮白突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是妖气，还有淡淡的魔气，最令人担心是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
只是，长老们曾说过，他只是一只二十年道行的小白狐，虽然天资卓绝却不该主动去招惹是非。
可是······可是······
江浮白中断修行，仰起脑袋仔细嗅了嗅气味的方向，跃着轻巧的步子向那边跑去。
他是妖狐，更是修士，他不能要因惧退缩。
幽深密林中，血腥味扑面而来，月光只在极小的缝隙中漏下一点斑驳碎光。江浮白默念了隐身咒诀，抹去自己的气息和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
微弱月光中，他勉强看清了林子里的状况。
一尾妖龙和一个魔修，魔修正将长剑从妖龙的身上拔出来，血气弥漫，剑光却莹润皎白，竟是一柄灵气浓郁的宝器。妖龙浑身遍体鳞伤，不知多少血洞，长剑拔出时他几乎已经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哀嚎声憋在嗓子里，狼狈凄惨。
狐族修行不讲究打打杀杀，所以江浮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看呆了。
就在那瞬间，魔修转身看过来，目光灼灼，就像是看穿了江浮白的隐身咒。也正是因为他转身看来，江浮白看清了他那张脸，竟然是宁无恕。
那张好看到让他怀疑是同族的脸，此刻沾着几道血痕，眼神冰冷，身上的魔气未散，骇人得很。
江浮白喉头一紧，也顾不上是不是被他发现了，撒腿就跑，但是跑了没几步就被挡住了去路。一道厚厚的魔气缠裹住他的身子，小狐狸被提到空中，尾巴低垂，看起来好不可怜。
脚步声响起，宁无恕来到他面前，一挥手撤去了他身上的隐身咒。
“小狐狸，大晚上瞎跑，真不乖。”宁无恕笑着摸了摸江浮白的头，也不知认出他没有，桃花眼中笑意浅浅，竟有几分温柔。
可他的身后是垂死的妖龙，狠厉和温柔在这个人的身上竟不突兀，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对，是奇怪的魔。
对于那一晚，江浮白的记忆到此为止，魔气撤去的瞬间他也跟着晕厥，恍惚只记得自己落入了宁无恕的怀里。
再睁眼，他已躺在一处陌生的竹榻上，床幔是淡雅的竹青色，透过缝隙能看到窗格和透过窗户的花影。江浮白坐起身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人身，环视四周，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屋外走进来一个人，手上端着个小碗，走进来时带着一身淡淡的桃花香，“醒了就起来吃药，那妖龙的浊息非同寻常，不是你这只小狐狸能承受的。”
宁无恕掀开床幔，坐在榻边将药碗递过来。
江浮白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还记得宁无恕杀妖龙的模样，长老的话不错，山下的妖魔人神都太复杂了，他不懂。
宁无恕将碗收回，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看着江浮白：“怕我？”
看了昨晚的情形，小狐狸会怕他很正常。
江浮白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怕，清澈的眼中满是疑惑，但最终还是摇摇头。
宁无恕看得心软，再次拿过碗自己先抿了一小口：“没有毒，就是清理浊气的药，你昨日昏厥是因为那妖龙的妖气和浊息，喝了药打坐调理，会好得快一些。”
说罢，他再次将药碗递过来。
江浮白有些为难，嚅嗫道：“我······我手上没有力气······”
宁无恕一愣，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然后坐近了一些抬手将药碗边沿小心地送到他唇边。小狐狸觉得自己很没用，微微红了脸，然后乖顺地被喂药。
虽然是魔族，可宁无恕住的地方却宛如仙境，他把江浮白留下来养伤，还每日给他带好吃的糖糕。
“所以，那妖龙想趁夜屠杀那边的村子，把埋在村子下面的法器取出来？”江浮白吃着桃子干，塞了半嘴青梅糕，还在执着地问宁无恕妖龙的事情。
宁无恕宠溺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伸手拍着他的背：“不错，那村子里的庙是一位高僧修建的。高僧在临死前以毕生修为封印妖龙，又将自己的法器作为镇物埋在庙下，守护村子。我曾受过那僧人的恩惠，答应过他替他照看一二。”
江浮白咽下糕点果干，心中欣喜，宁无恕果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不对，是魔。
虽然是个魔修，宁无恕却过着隐士高人一般的日子，连剑都是仙气飘飘的。落花时节，他在树下舞剑，剑气带起落红成阵，剑招如春水柔波，江浮白时常能看呆。
这地方灵气充裕，江浮白也常常会化作原身模样修行，只是他们狐族修行本就艰难，到了一定的年纪若是没有外人助力便容易停滞不前。
宁无恕是个七巧玲珑心的魔修，在知道江浮白的原身是白狐之后便会在他修时坐在他身旁看书。他是个神魔混血，身上的灵气精气已是寻常人的数十倍，小白狐蹭着他的精气养伤，睁开眼时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到宁无恕的膝盖上。虽不是人身，但江浮白还是会羞臊不已，隐在雪白毛皮下的的耳朵都透出粉意来。
狐族极重情谊，长老们也曾叮嘱过他，若是得了外人助力必然要报恩偿还，了了这段缘才能最终修行圆满。
养好伤后，江浮白心中便时时惦念着报恩的事。
可是，宁无恕修为比他高，做饭比他好吃，打扫庭院，修剪花枝甚至是施展净衣咒都比他干脆利落。小白狐很失落，耷拉着尾巴趴在桃树上伤神，宁无恕见小白狐没什么精神还以为是他闷了，便带着他去外面游玩。可一路上，小公子模样的江浮白还是兴致缺缺，偶尔盯着他的衣角和手发呆，又不像是想出来玩。
宁无恕好奇：“这是怎么了？连着几日都愁眉苦脸的？”
他伸手去挠江浮白的下巴，小白狐被挠舒服了，眯着眼睛趴到他的腿上，枕着宁无恕的腿继续发呆。船上的船夫只以为他们的兄弟，笑说他们兄弟关系真好。宁无恕也没说什么，换了一只手握钓竿，任由江浮白趴在他的腿上。
一下午，钓了五六尾鱼，宁无恕付给船家一日的船费，又分他两尾鱼，带着江浮白在岸边寻了个地方烤鱼吃。
江浮白总算等到了活，下船后就忙着去树林里寻柴火，还说自己是狐狸最会烤鱼的，架起柴火后便动手将几尾鱼收拾干净架到火上烤了起来。宁无恕见他又有了精神，没有阻止，只在一边等着，看着小狐狸忙前忙后的。
小狐狸一瞧就是深山里养出来的，灵气十足，又不设防，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想什么都瞒不过人。
宁无恕再迟钝，这一两日下来也看明白了，小家伙大约是惦记着报恩。
妖修与魔修不大一样，妖族自古便是极重情的，修行中遇上的所有恩德都需回报，往后修行才能圆融无碍，没有牵绊。宁无恕是个博览群书的魔，对狐族也有所了解，于是他吃着小狐狸给他烤的鱼，看着小狐狸笑弯的眼睛，心中觉得可爱，却又忍不住生出逗弄的心思来。
宁无恕吃完烤鱼，开门见山：“浮白可是在报恩？”
江浮白觉得他很聪明，诚实地点点头。
宁无恕又道：“那浮白知不知道，人族有一句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觉得这话怎么样？”
正在烤鱼的江浮白闻言一惊讶，手中烤鱼用的树杈都跟着抖了一下，随后，那双乌黑滚圆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几乎是颤着声音问宁无恕：“你······你是想吃狐狸肉吗？”
······
片刻的寂静后，宁无恕抿着唇偏过头，生生压住已到喉头的笑。
这小狐狸实在是太单纯了。
“不是那个意思。”宁无恕浅笑着安慰小狐狸，想了想，尽量浅显地同他说，“狐族秘术是魅术，虽和人间话本中写得不大一样，但确有摄人心魄的本事，是不是？”
人间话本一旦写到狐妖便多风流韵事，且都是不大正经的那种，其中关于“魅术”的记载更是一叶障目。狐族魅术本是极高深的术法，可惑人神智，乱人神识，上古更是有大妖单凭此术将千万年道行的大妖兽收归麾下，成为坐骑和臂膀。
江浮白放下心来，轻声道：“我的道行不够高，魅术使得不好······”
宁无恕：“若要吸人精气还是要先用魅术，我从未见识过狐族秘术，你想要报恩的话，就尽力叫我见识一番，可好？”
江浮白一愣，这算是哪门子报恩？
不等他想明白，宁无恕已经一挥袖，带他回到住处。天光已暗，月色照在外面的桃花树上，宁无恕靠在树下，柔光流转的眼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小狐狸本就觉得他姿容卓绝，这般被盯着看，他只觉得心口揣了只活泼的小兔，躁动个没完。
“来吧。”宁无恕放松地展开双臂，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实在是惑人得不得了。
若非这些时日他们几乎寸步不离，江浮白真的要怀疑宁无恕是披着魔修的皮，内里是只道行高深的狐狸。
可报恩一事，言出必行，他们狐族虽担了人间这数百年的坏名声，却从来是重诺重情之族。江浮白被宁无恕所救，又吃了宁无恕许多灵药补品，还蹭着精气养了这许久的伤，这份恩情是必然要还的。
魅术······魅术····
此刻的江浮白就像是初学魅术那般紧张不已，一边心中默念着咒诀，一边缓缓靠近。
宁无恕一点儿也不着急，半靠着树根看着，等着，眼底的笑意甚至有些鼓励的意思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江浮白蹲下身子，手臂撑在宁无恕的身侧，乌黑的眼中有细碎的银光流转，一如月色下的银河，叫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心随意动，灵力闪烁中魅术咒语随之涌入宁无恕的灵识中。
江浮白那自来干净清冷的声音，刻意轻缓拉长：“心意我主，无念无明，怨憎情思，一念唯一。”
片刻模糊，宁无恕只觉得唇上覆上一层桃花瓣般轻柔的烙印，江浮白的气息纠缠上来，囚牢般将他团团围困，只能放任自己神思堕落。
修士一旦放松神思，灵台便不再坚固如常，自身的精气灵气都极易被攫取。这也是狐族魅术的关窍之一，至于如何令人放松神思便是各有各的招数。
第一次正正经经地使用魅术，江浮白遵循着兽类的直觉吻上了宁无恕，或者说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做，与狩猎时不大一样，却也差不了多少。用气味标记猎物，用魅术麻痹猎物，然后汲取自己所需的精气血肉。
万变不离其宗。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沉溺在魅术中的宁无恕很快反客为主，神情略带痴迷地揽住江浮白的腰，一翻身将他压入落花草甸中。唇齿纠缠间，江浮白发觉宁无恕想要用舌尖顶进来，魅术之下猎物几乎是没有神智的，全凭本能。
在这时，江浮白才觉得面前的魔修有点凶。
很快，舌尖相抵，津液互换，江浮白被宁无恕占据唇舌，呼吸也逐渐急促失措起来。
他是狐狸，不懂得这种亲昵究竟代表什么，但本能的惶恐让他撤去魅术，伸手抵住宁无恕的肩头。在找到片刻喘息机会时迅速变回原身，挣脱开来，一溜烟跑到桃花树上。
小狐狸蜷缩在树上羞的不敢抬头，只觉得唇齿都是酥麻一片，而体内却已经涌入大股的属于宁无恕的精气和灵力。
树下的宁无恕从懵懂到恍惚，最后眼神恢复清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低头掩藏住笑意。
下一回再要小狐狸报恩，大约要装傻充愣，哄上许久了吧······
作者有话说:
又是五千字大长章奉上！
番外的部分我不想拖拉，基本一章就是一个故事，后续预计还有一两个番外，但内容还没确定。
更新时间照旧，看置顶评论就好。
周末愉快，九月也要快乐地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