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九十章 等归人(三)

  故人再会,九居安在楼上的窗口看见江浮白从街角步步而来。

  他几乎没有变,容貌,气度,还有眉眼间的平和。江浮白还是江浮白,但九居安看到这酒馆的名字,看见招牌上唯一的那一种酒时,他就明白,江浮白依旧在等宁无恕。

  世事浮沉,人心易变,而他心如磐石。

  进门时麦冬便告诉江浮白楼上有客,自称故人,江浮白眸光一亮,问了些什么,然后放下药箱亲自捧着托盘上楼。

  九居安起身给他开门,两人相视一笑,坐下后九居安稍有歉疚:“我一时兴起,语焉不详,叫你失望了。”

  方才江浮白或许是将“故人”当做了旁人,眸中的欣喜之色叫人心疼。但江浮白却无甚遗憾之色,抬手给他斟酒,又将糕点盘子推到一旁,放在那年轻小子面前。

  “这位小兄弟想必就是你的小徒弟。”江浮白轻笑,伸手摸了摸红枭,召出了冥冥让他们玩。

  小学徒拱手施礼:“扶桑阁燕白术见过江道长。”

  江浮白一挑眉:“你姓燕?”

  燕白术顿了一下,没想到像江道长这样的人会调侃这个,而一旁的九居安则不甚乐意地偏头喝酒,放下杯子是轻声咳了咳。

  江浮白也不着急听回话,抬手自斟自饮一杯。

  “白术也到该出门游历的年纪了,燕阁主觉得‘九白术’这个名字不好听,他便姓燕了。”九居安说到后面颇有些咬牙切齿,显然是很不赞同燕无痕的想法,可白术终归是在扶桑阁长大,小子出门游历若是遭了欺负可以报扶桑阁的号。

  姓燕确实占些便宜。

  七年光阴过去,白术早已不是当年粉团子的模样,也是个翩翩少年郎了。眼见着天就要暗下来,底下的粥棚也快收了,天冬和麦冬就出去帮忙。白术在楼上看着,只见一对老夫妇相携而来,那老丈面色很不好。

  白术便道:“师父,道长,我瞧那老丈只怕是心疾发作,我下去瞧瞧。”

  九居安:“去吧。”

  白术一拱手,撑着窗框轻巧地一翻身就下去了。

  九居安正要笑他出入没个规矩,转头却见江浮白正看着他的背影轻笑,眼底有些眷恋伤怀的意思。原本还要开口的九居安将话咽了下去,拿过酒壶给江浮白斟酒。

  方才白术那一手,大约让他想起了宁无恕吧······

  这些年来,燕无痕和九居安也没有放弃查问神魂重聚的消息,只是,并无收获。原本,九居安是打算再上一次道玄观,到了那里才知江浮白又下了山。

  一路找到江南,找到安居一隅的这个唤作“当浮一白”的小酒馆,真见到江浮白的时候,九居安就明白了,无论宁无恕还会不会回来,要等多久,江浮白心里都装不下旁人了。

  “浮沉”的方子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买,但江浮白不卖,倒不是他精明,只是这点念想他只想干干净净平平淡淡地留着,不想被旁的事搅扰。

  这酒不烈,两人对坐,喝了整整一夜也没真的喝醉。

  白术早就被麦冬天冬两兄弟带下去歇息,江浮白与九居安就这么敞开着窗户,对坐,闲谈,饮酒,赏月。

  九居安在酒馆里住了两日便要回去,他这几年也开始管些扶桑阁的事,不好出来太久。被留下的白术倒一点儿不认生,跟着麦冬和天冬一道在门口送别,信誓旦旦地跟师父保证自己在外绝不惹事,不会败了扶桑阁的名声。

  江浮白看着他轻笑,九居安无奈地摇摇头:“被欺负了记得报扶桑阁和你师父的名号,被欺负得狠了就跑回来。”

  白术挺胸仰头:“才不会,我也要学江道长,游历够了我还要找地方开医馆呢!”

  天冬两眼放光,满脸佩服:“哇~白术哥哥好厉害!”

  几人都因着他的话笑了起来。

  九居安离开之后,燕白术就像是所有的小大夫一样,开始每日都在外面的粥棚里搭张小桌子诊脉看病,又过了一个月,到春末时他开始背着药箱到周围的村镇去。

  有时出去半日,渐渐的变成一两日,甚至开始七八天不回来。

  天冬喜欢热闹,燕白术性子活泼又学了九居安的会吃会玩,酒馆里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盼着人回来。小孩子难得安静,他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中便很是新鲜,尤其是麦冬,起初还怕江浮白怪天冬懒,私下说过弟弟几回。

  江浮白知道后只是垂眸一笑:“无妨,反正酒馆也清闲,你让他等吧,等得到就是最好的。”

  等得到吗?麦冬不知道,但他知道老板说这话时虽面上笑着,心里应当是伤怀的。

  他们来店里好几年了,老板生得这副模样,还有本事,却一直不娶妻也不同人亲近,对谁都客气有礼。有相熟的老客似乎知道内情,说他们老板在这里开酒馆也是等人。

  天冬在等白术,老板在等谁呢?

  麦冬希望老板也能等到。

  眼见着天气渐冷,又入了秋,正是江南诗情画意的好时候,酒馆里的生意也更好,因日日忙着,天冬就没了闲心坐在门槛上等。他不等了,燕白术倒是有一日提着药箱回来了,还给他们带了糖葫芦。

  江浮白见了似乎也喜欢,正要出门去买就见那卖糖葫芦的货郎扛着草把经过。

  也是不凑巧,方才还出太阳,陡然就开始飘雨,几步路,豆大的就开始往地上砸。那卖糖葫芦的年轻货郎两边一看,走进了施粥的粥棚,将草把靠在桌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大油纸往草把上盖。

  这时,江浮白才发现这年轻货郎只有一只胳膊。

  “这雨瞧着要下一会儿,进来躲躲雨吧。”江浮白出声招呼他进来,身后探出三个脑袋,其中一个半大小子正拿着从他那儿买的糖葫芦吃。

  货郎却憨厚一笑:“不了不了,我借您这粥棚躲躲就行。”

  粥棚里的伙计也早就盖好了锅,蹿进酒馆中,那货郎也实诚太过,站在靠外面的地方,鞋子和裤脚没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了。

  江浮白想了想,笑道:“我也想买串糖葫芦吃,这样,一串糖葫芦换一盏热酒,你进来喝,怎么样?”

  货郎知道他这是好心,没有再推脱,扛着草把进去,进门前在门槛外仅剩的最后一片干地儿上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雨。进门后,麦冬很快捧着酒过来,那货郎二话不说拔下一支糖葫芦递给他,又递一支给江浮白。

  “我知道您的酒馆,也知道多少钱一盏酒,换一串是我太占便宜。”货郎笑得诚恳,江浮白便冲麦冬点点头,自己也接过了糖葫芦。

  本该是秋雨细如丝,今日却偏偏瓢泼一般。

  货郎见江浮白仔仔细细地吃着糖葫芦,几个半大小子也坐得规矩,枯坐无趣,他便说起自己做买卖的事儿,也说些奇怪的见闻。天冬麦冬听得认真,燕白术本就是出身扶桑阁那种地方,见识本就比旁人多,但他被教养德极好,也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门手艺是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不能富贵只够温饱。他年少时心高气傲,想着去外面闯些名堂出来再衣锦还乡,而不是守着这么个小手艺过一辈子。但是后来上山遇上巨石坠落,父亲为了救他丧命,他自己虽捡了一条命却断了手臂。母亲为了给他治病日日劳作,没几年伤了眼睛,很快就随着他父亲去了。

  “我想着,这是命,爹娘养我一场,我想守住家里的手艺和老房子,到如今也三十了,总归不想离开镇子的。”货郎说这话时面上倒无愁苦之色,反倒一片坦然,江浮白知道他必然是个心里剔透豁达的人。

  雨停了,货郎告辞离开,但是从那之后他也成了常客,他给江浮白糖葫芦却不肯收钱,江浮白便换了法子教他写字看账,若是遇上天气不好便让他进门歇脚。

  货郎唤作阿平,姓季,江浮白知道他名字时特意又问了一遍他姓什么,阿平拿着笔在纸上尽力平稳地写了一遍,江浮白看清楚之后突然一笑。

  于是,阿平最先写好的两个字便是自己的名字。

  很快,又一年过去,冬日里大雪封门,江浮白喊了阿平到酒馆里一起过年,燕白术已经想好开春后离开平安镇去更远的地方游历。天冬很想跟着去,江浮白问了白术,白术并不介意再带上一个天冬,于是麦冬开始给他准备衣裳和行囊,将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弟弟。

  江浮白问他:“你不想出去看看嘛?”

  麦冬说:“我更想跟着您学酿酒的手艺,即便骨肉也难免分离,天冬想跟着白术,我想留在这里。”

  江浮白点点头,在天冬的行李中多塞了一袋铜钱。

  冬去春来,到了第八个年头。

  柳枝尚未冒出新芽,江上渡口再开时,燕白术带着天冬踏上了游历的路。一个月后,天冬写了信回来,告诉哥哥和江浮白自己想跟着燕白术学医术,信里还夹着几枚铜板,说是他头一次帮人包扎赚的。

  麦冬写了回信送去驿站,回来时却发现街角出了乱子,他挤进人群里看了一眼然后连忙跑回去找江浮白。

  “老板!老板!阿平哥在街角被人打了,头都打破了!”麦冬跑进门,气都来不及喘匀就大喊出声。

  江浮白在二楼自己的房里,闻言干脆从靠街的窗户翻了出去,一道白影落在酒馆门口,飞速朝街角跑去。麦冬还没见过江浮白出手,本还在担忧自家老板瞧着瘦削文气也不知能不能打得过,没想到江浮白直接从二楼飞下来了。

  这下肯定打得过!

  街角那边围着一群人,江浮白冲进去的时候众人还围着,他足尖一点纵身一跃便跳了进去。江浮白一振袖,借着袍袖遮掩结印起阵,双手向前一推便将那几个对着阿平不依不饶的混混打了出去。

  “哎哟!”

  “豁!”

  众人看都没看清,直到人摔出来才发觉出手的是酒馆的江老板。

  摔在地上的混混哀声痛呼,边上围观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江浮白,他在镇上住了七八年,生得又好还是个有本事的道士,街坊邻居没有不认识他的。

  只是江浮白向来脾气好,从未跟人红过脸,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谁都没想到江浮白竟然会出手打人,还这般厉害。

  那几个混混都被江浮白打蒙了,起身都捂着胳膊捂着腰的,本来还想叫嚣几句,却不想江浮白从地上随手捡了几个碎瓦片,碎片箭矢一般弹出,正好都弹在他们的腿上穴道。这下连站都站不住了,个个狼狈不堪地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江浮白转身去扶起阿平,缩在墙角的姑娘也连忙起身来帮忙。

  原来是这个外乡来的姑娘在街角卖些自己做的针线,这几个混混见色起意上门挑衅调戏,阿平是个正直性子,眼见着姑娘要挨欺负便上前和他们扭打起来。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阿平只有一只手,但阿平被打破了头也不肯让路,好在麦冬找了江浮白过来。

  混混们本就理亏,被江浮白收拾了之后又被边上围着的人们骂了一顿,他们说不过也打不过,讪讪地抱着手臂在众人的骂声中逃走了。

  江浮白拱手谢过众人,同那姑娘一起扶着阿平往店里去。

  离开人群时,江浮白听到一声轻笑,因为太熟悉,他几乎呼吸一滞,心尖一颤。阿平和那姑娘也跟着停下脚步,只见自来稳重的江老板竟然呆愣在原地,还红了眼尾。

  江浮白不可置信地转头,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他甚至快步回去在街角找了一遍,可他并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人。

  江浮白站在原地自嘲一笑,抬手挡住了自己通红的眼睛。

  怕是想他想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宁无恕在的时候,一天的戏份我能写两三章。

  宁无恕不在的时候,七八年我一章就写完了。

  这大概也是一种主角的体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