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十一章 青枫浦(五)

  白玉匣子底下有细小的阴刻图文,朱砂内嵌,是生辰八字。

  江浮白这二十几年出格之事屈指可数,尽数都在季沉身上了,他揉着额角坐下:“这里面装着骨灰。”

  “啊?”正在关门的季沉力道一个没收住,险些将门板震下来,回身看着桌上的白玉匣子,满脸难以置信,“好好一个姑娘,逃跑不带些金银细软,怎么背着个骨灰匣子呢?”

  这时候想起人家是姑娘了?

  江浮白回想当时在温柔乡里,尺素说起的事。段旻川色胆包天又卑鄙无耻,得不到青桑便暗中出手害死了她的情郎。青桑当时在平安镇企图吸食江浮白的功力修为,也是为了替情郎复仇。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孽缘绳之计不成,她便假意入银叶山庄为侧室,背地里则是捅出了丑闻将段旻川架在了火上。

  那么,这匣子里应当就是她那情郎的骨灰。

  季沉扯了一块红布,打算将这匣子包起来:“别看了,瘆得慌。”

  红布正要落下,江浮白伸手止住了季沉的动作,无奈道:“你见过哪家用红布包骨灰匣子呢?”

  季沉看看手上的布,又看看那白玉匣子,是有些不相宜。若是真这么包了,明日物归原主的时候,青桑只怕是要给他再下几回剧毒。江浮白摇摇头,不知从何处翻找出一块靛蓝的布料将匣子妥当包好。

  才包好,外间便有人敲门。

  是之前给他们安排住处的管事,跟着两个小丫鬟提着两个小食盒:“深夜而来,搅扰二位公子歇息了。”

  季沉摆出和善的笑:“无妨,无妨。”

  “奉庄主之命,来为各位贵客奉上谢礼。诸位远道而来乃是好意,银叶山庄愿结交天下豪杰,本当妥善待客。只是,事出紧急,绝云山的汪二公子突发急病,明日的婚宴只怕办不了了。庄主命我等代为致歉,明日山庄将安排客船送各位贵客离开青枫浦,待一切落定,山庄必然会再请诸位大驾光临。”

  管事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说的话也极有分寸,只是越说越快像是已经重复了许多遍。

  今夜之事,有些客人已然知晓,但大多是蒙在鼓里的。段景川这般安排,虽有些强硬,但已是尽力将此等败坏家风的消息压下来。此时汪家理亏,所以好端端的汪二公子才会“突发疾病”。

  不过,季沉和江浮白却是旁观了全程,心知肚明。

  季沉面露惊讶:“怎会如此?”

  管事敛去笑意道:“人食五谷杂粮,病来如山倒,也是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管事倒是瞧不出一丝遗憾的意思,反倒招手让两个丫鬟将小食盒送进去摆到桌上。又拱了拱手,丫鬟们也跟着躬身行礼,季沉口中说着有劳,出门送了两步。

  再回来时,江浮白已经揭开了食盒。

  单层的食盒里是醒酒的汤水。

  双层的那只,一层是些寻常糕点,底下那层却是一对拇指大小的金蝉。

  “哟,下血本了呀。”季沉一见那金蝉便露出戏谑的神情,笑着跟江浮白讲这金蝉的来历,“银叶山庄段氏,以蝉为徽。执一对金蝉,取其一作为信物交给银叶山庄的眼线,消息确认后交付第二枚,算作了结。”

  季沉捻着金蝉感慨:“这一对金蝉是百金之数,为了堵上客人的嘴,段景川也真是舍得。”

  江浮白不懂其中关窍,更不知这些江湖切口,但心中也不免感叹段氏此番却是栽了大跟头。这庄上的客人少说一二百人,人人一对金蝉,这数目实在庞大。

  季沉伸手挑起那对金蝉上连着的红绳,递给江浮白:“你收着吧。”

  江浮白没接,看着他:“你呢?”

  季沉笑了:“我用不着这些,给你。”

  次日起行,江浮白记挂着昨日青桑说的时间和地方,早早便起身等着银叶山庄的船只。好在段家家底够厚,一早上便发出去三四艘客船,待江浮白和季沉跟着管事到渡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正午前的最后一搜。

  一夜之间,庄上四处的红绸和大红灯笼都已经撤下。

  段景川带着一众管事仆役站在渡口送客,却不见之前一直迎来送往的段旻川,恐怕是受他女儿的连累,没脸出门见人。汪家的管事在,若虚先生彭程却也不见人影,但银叶山庄对外宣称“汪二公子急病”,彭程不在也算情有可原。

  管事引他们到渡口,却见渡口处并排摆着两张长桌,每张长桌各有两名先生。大红名帖并排,又有长卷摊开,正在核对宾客姓名。

  季沉见状面色一变,往前的脚步稍有停滞。江浮白被季沉挡着,尚未看到长桌,前面的季沉慢了脚步,他险些撞到季沉身上去。堪堪稳住身子,江浮白不明所以。

  季沉趁着没人注意到这里,悄悄拽了一下江浮白的衣袖:“前面在核查名帖。”

  是了,段景川这种老江湖怎么会只顾忌名声,昨夜的事必然尚未查清。编造汪二公子的病是为先保全两家最后的那点脸面,再安排金蝉和客船,堵上众人的口。最后在此处核查宾客名帖,为叫这些客人知道若是在外胡说瞎传自有银叶山庄的人找上他们,更是为了清点一下宾客中可能藏着的罪魁祸首。

  青桑跑了,段家还不知她便是生事的人,所以想在宾客中筛查一二。

  可是······季沉这身份恐怕是经不起查的······

  江浮白很快就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下意识将季沉拽到身后。他师父人如其名就是个逍遥自在的性子,江浮白下山只是因为师父窥得一线天机,所以也从未想过在外行走要用什么名号。但现下眼见着季沉恐会被戳穿身份,他那般不愿意被他父亲捉住,江浮白难得生出了借用他师父真人名号的念头。

  季沉被他护在身后,江浮白警惕地看着那边银叶山庄的人,向来的淡然平静变成少见的纠结。

  这样新鲜的神色,是是因为他。

  不知为何,季沉心底有些触动,泛出极陌生的暖意来。

  渡口四处都是段家的人,藏匿和逃跑只会更加显眼,季沉大致扫了一圈,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拿定了主意。他带着江浮白离开人群,朝着段景川所在之处走去。

  江浮白不解,轻声道:“你若实在不愿,我可以——”

  “不用。”季沉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性子,不必为我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话像是撞入水面的雨,难得的轻柔,却让江浮白平稳的心里荡起涟漪。他们相识尚浅,连彼此的底细来历都不曾坦诚,但季沉说的话却让他觉得彼此已是至交好友。而他回神一想,方才他为了季沉想借师父的名号也不像是他从前会做的事。季沉显然四处躲着他父亲,此时为了不叫江浮白为难也愿主动暴露行踪。

  这样算是朋友吗?

  不等他理清思绪,段大庄主已近在眼前。

  宾客众多,段大庄主维持着主人的礼节,颔首微笑,脸都快笑僵了。

  面前突然行来两位年轻公子,远远看着便知风姿不俗,段景川看过去正想辨认一二,看清季沉的脸之后却浑身一僵。

  周围的仆役察觉到主子的变化,纷纷看向季沉和江浮白,唯恐有什么变故。段景川这反应像是看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方才还维持着的一庄之主的气势在季沉面前荡然无存。眼中除惊愕之外,竟还有些恐惧,他甚至不敢直视季沉的那张脸,整个人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季沉微微一笑:“段庄主,久违了。”

  言语间似是旧识,仆役和护卫悄悄松了一口气,但段景川面色却更加不好。

  见他半天不开口,季沉忍不住出声提醒:“我与好友路过贵庄,听闻喜事,便顺道来贺上一贺,进门时忘了留下名帖,还请庄主莫要怪罪晚辈。”

  说着“晚辈”,但是江浮白发觉季沉面对段景川时分明是上位者的姿态,神色间的倨傲张牙舞爪,简直要冲破面皮甩在段景川的脸上。而面前的段庄主却如老鼠见了猫,连大气也不敢出,袍袖下掩着的手不知何时恭顺地垂着,还有些发抖。

  “不知少······”段景川才说了三个字,季沉桃花眼危险地一眯起,段景川即刻换了称呼,“不知公子在此,是段某失礼了。公子驾临银叶山庄,是段某招待不周,名帖什么的不过是小事。”

  山庄奴仆不识季沉身份,但见庄主这般卑躬屈膝,只道是什么贵客,也敛眉垂眼恭敬起来。

  江浮白心里奇怪,江湖盟主之子竟尊贵至此吗?段景川待季沉倒是比待汪夔和彭程还要客气不少。

  “庄主不嫌我失礼便好。”季沉没闲心和他客套,走进一步,压低声音,“我和朋友不过是出门游玩,不想徒增烦恼,是以我的行踪还请庄主保密,庄主可明白了?”

  段景川拱手低头,连声答道:“是是是,公子的话,段某牢记。”

  说完了话,季沉转身看向江浮白,俏皮地眨了眨眼:“好了,浮白兄,我们走吧。”

  他又变回了之前的季沉,桃花面上笑意浅浅,半分居高临下都找不见。和方才比起来,就像是猛虎收起了爪牙,凶狠敛进皮肉中只剩下慵懒又危险的优雅。

  江浮白点点头,没有多问。

  只留下段景川站在原地,背后都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层。

  作者有话说:

  季沉:让你们见识一下“仗势欺人”四个字。

  江小道长:今天差点仗势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