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二章 孽缘绳(一)

  正是江南春日盛景,莺啼鸟啭,柳梢蘸春波。

  船行半月,到江南那日是个艳阳天。拥挤的码头上停着不少二层高的大船,有画舫游船也有水运货船。船靠码头,粗绳抛上岸边,在石桩上拴好,两尺宽的木板一架,船头吹几声号角,码头上等工的苦工抗包的便一拥而上。

  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得靠眼疾手快,手脚一慢今日的饭钱说不准就没了着落。

  一个汉子急急跑去,远远看到熟识的货船船帆,心中又喜又急,脚步一快险些迎面撞上一位年轻公子。

  “对不住,对不住,公子你······没事······吧······”汉子只觉得像是撞上了一团棉花,只是明明撞到了,那团棉花眨眼间便闪开了身子。

  年轻公子面不改色,轻声道:“无妨。”

  说完话,那公子便错身走开,只留下那汉子愣在原地发呆。

  那汉子甩了甩脑袋:想是他中邪了,真撞上怎么会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呢?想不明白还是抢工要紧,汉子没再多留,跑向挤得水泄不通的货船边上。

  大货船之中还有客船和渔船,此间码头是江南最大的码头,来往众多,客船和渔船挤在其中像是虾米闯了鱼群一般。

  码头之外是成队的牛马车等着拉货,各家商会都有惯用的车马,马夫早已备好绳索和木板等着劳力苦工们卸货。除去这些,也有不少车马等着行人,还有些驴和骡子等着载客。

  晌午时分,江浮白来到平安镇外。

  这地方说是个镇子,却比道观山下的镇子大不知多少,城门高立,围着城还有一道护城河。

  平安镇是他随意选的一个落脚点,这种自然随性大约也是来自他师父。镇中最繁华的街道贯穿平安镇,街道两边是茶棚、酒坊、食肆、客栈。街上还有各色小摊,叫卖声不绝于耳,极热闹。

  瞧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街边揽客的店小二机灵地凑上来招徕生意:“这位小公子可要住店啊?”

  江浮白全然没有将自己和“小公子”三个字联系在一起,直接擦身而过。却不想那店小二不愿轻易放过这个客人,又小跑几步凑上来察言观色:“小公子,我家店里上中下三种房都有,价钱也实惠,若是多住几日连早饭钱都能给免了。”

  这位小公子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袱,衣裳半新不旧的,人生得周正,年纪不大却瞧不出深浅。小二以为是他银钱不足,又跟着说了好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自家客栈非常实惠,在镇上算便宜的。一直说到这里,江浮白才反应过来店小二是在招呼他去住宿。

  从前在山上是“小道长”,到了这里是“小公子”。

  江浮白只是不大喜欢那个“小”字,别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驳。

  “好,劳烦带路吧。”

  店小二揽客到手,喜滋滋地带着人往客栈里走。大堂里另有一个跑腿的小二,见他们进来忙堆起满脸笑容迎客,先头的小二带着江浮白到柜台前。

  掌柜的放下记账的笔,笑问:“小公子是住店吗?”

  又是“小公子”。

  江浮白正要开口,小二已经接了话:“掌柜的,这位小公子正是要住店的。”

  掌柜满意地笑问:“不知公子喜欢怎样的屋子啊?”

  江浮白见那柜台上拴着钥匙小木牌各有纹样,一溜荷花,一溜梅花,剩下那一溜是松枝。他不懂这些门道,只是挑了最顺眼的松枝纹,他一挑,掌柜的和小二齐齐喜笑颜开。

  收了三日的银钱,掌柜的忙让店小二带着江浮白去休息。

  房间在二楼,门上挂着一个样式的松枝小木牌——上房乙字号。

  “公子您先歇着,晚些小的送热水和吃食来。”

  江浮白点点头,这回好歹没再用“小”。

  房间临街,开了窗便是车马喧嚣。才放下包袱,江浮白便听到街头一阵吵嚷,一群人围着,一个壮汉拉着一个身着孝衣的姑娘,姑娘瞧着弱不禁风像是只小鸡仔被老鹰擒着。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无人相助。那姑娘头发也散了,满脸泪痕,口中哀求哭喊不断却无法挣脱分毫。

  看了一会儿,手脚麻利的小二又敲响了门。

  摆了饭食茶水,见江浮白看着楼下的闹剧,忍不住出声提醒:“这年头像这样的事儿不少,小公子您不忍心的话不如关了窗。”

  江浮白疑惑:“不忍心不该出手相助吗?”

  小二愣了一下,笑出了声:“小公子,您助了这一个,这世上还有千百个等着您助的。这哪里助的过来呢?”

  理不错,道却不对。

  江浮白无法苟同,但也不愿说教,只是等小二摆好饭食之后趁着无人从窗外翻了出去。虽是临街,但那边有这么大一个热闹,没人注意到他。走近些才知道是卖身葬父,却遇上恶霸意欲强抢,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围观的人中本也有为那姑娘说话的,奈何那恶霸带着三四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

  姑娘家本就力弱,被恶霸的铁臂箍着腰动弹不得。此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像是一条破麻袋一般被那壮汉提溜着,眼中绝望泛着泪光。

  江浮白靠近了一些,手背在身后,方才随手在客栈里随手拿的筷子已被折成几截小木棍。

  恶霸得意洋洋:“烦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这小娘子卖身葬父被我救下,在这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她从今往后便是我家奴仆!”

  眼见着那瘦弱的手被强拉着沾了印泥,周围的人都不忍心地撇过头去,恶霸笑得越猖狂那姑娘就显得越可怜。可是,依旧没有人站出来帮她。

  艳红的指尖沾了血一般即将落在白字黑字的卖身契上,只差分毫,卖身契突然消失在恶霸手中。

  恶霸捏着纸张的手指上划开一道血痕,血珠顿时涌出来,沾染衣裳。转头一看,纸张被一截小木棍穿过,竟钉在了那姑娘写着“卖身葬父”的木板上。

  恶霸先是愣神,吃痛后即刻高声叫嚷起来:“谁!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敢在背后偷袭你爷爷!”

  话刚落,又一截木棍飞来,打在恶霸指着人群的手指上,单听那声脆响便知那根手指必然是折了。恶霸吃痛,甩开那姑娘抱着自己的手哀嚎起来,疼到整个人在地上打滚,偏生还不敢碰那手指。他带来的兄弟见状也跟着叫嚷起来,但嚷一声,就不知从何处飞来暗器,一截木棍打得他们各个哭爹喊娘。

  到底是混江湖的,再蠢也有些眼力见,知道今日在这里讨不到好。几人扶起地上打滚的恶霸,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夹着尾巴跑了。

  这一通闹腾,那姑娘也算脱了险。

  隐在人群中的江浮白因着那副“小公子”的样子没有被任何人怀疑。待到人群散去,那姑娘垂头收拾着一地狼藉,“叮当”两声,破了口的小碗里多了两块碎银子。

  江浮白也一愣,他明明只丢了一块。

  姑娘几乎是抖着手从小碗里拿起的那两块碎银子,颤着声,半天才挤出一句:“······多谢公子······多谢······”

  才回身,江浮白撞入一双桃花眼。十七八的少年郎,噙着笑看他,难得的是江浮白瞧不出这人是善是恶。他自小修道,修得一身郑重其事,也修得一双识人慧眼,世人皮囊万千骨相各异,但眼睛里藏着的心思很难骗人。

  面前的少年他看却不透。

  少年郎瞧了一眼那姑娘碗里的两粒银子,若有所思,上下打量江浮白后似有所悟。

  他道:“原来是你。”

  四个字,语调起伏平缓得初春湖面涟漪轻荡一般。柔,柔中又带着丝丝戏谑。说话间,那少年郎靠近了两步,眼中全是江浮白的样子。他又上下将人细细看了一番,见江浮白依旧镇定地看着他,少年勾了勾唇,放下了抱臂的手。

  约莫是因为江浮白没有反应,他转向那个姑娘:“不需要你卖身,拿着银子去葬父吧。”

  姑娘闻言恨不得给他们磕上九十九个响头,被一个柔弱的女子跪拜,江浮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纠结片刻后,他开口道:“尽快离开此地为好,那些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女子闻言瑟缩一下,壮着胆子慢慢抬头看向江浮白,“公子救了我!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

  才说两句话,这姑娘又开始将脑袋往地下撞。

  江浮白只觉得无措,但面上只是更显平静,他上前将那女子扶了起来。起身时,那女子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忙乱间指甲在江浮白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这下那姑娘彻底慌了神,跪倒再地,整个人不知所措,抖得筛糠一般。

  “无妨,明日就好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江浮白温声安抚她,唯恐她将脑袋磕破。

  边上的少年看了半天戏,听到这话时不知怎么又轻笑了一下,江浮白分神去看他,仍旧是噙着笑意的桃花眼。

  劝了半晌,总算稳住了人。那姑娘抖着手收好银子,又从怀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江浮白面前。帕子洗得发白,隐隐有些皂角的气味,看得出来主人洗得很用心。

  “我······我替公子包一下伤吧······”

  微不足道,但到底也是一份心意。

  江浮白刚要接过来,少年抢先一步拿走了那块帕子,他伸手展示掌心的口子,笑道:“方才折筷子时不小心弄伤的,我瞧着这位公子手背上的伤不严重,不如这帕子先给我用吧。”

  那姑娘浑身一僵,像是被吓到了。瞧了瞧那帕子又瞧了瞧江浮白,虽无可奈何,但最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至于江浮白,他心里清楚少年话中半真半假,但那掌心的伤看起来确实比他更需要那块帕子。其实,他用不惯旁人的东西,即便收下这帕子也只是收着,不会用的。只是,这样说不准会伤了姑娘的一片心,如今这样甚好。

  姑娘正打算帮少年裹一下伤,不想指尖刚沾到帕子,少年便收回了手。他突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江浮白的手,帕子在手背上轻轻拂过,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血痕被他彻底擦干净了。

  “擦干净了。”少年眨眨眼,又自顾自地用那帕子去裹自己的伤。

  那帕子上沾染的血痕盖上他的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江浮白和姑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少年洋洋得意,姑娘却面色难看。

  作者有话说:

  问:到底是谁折断筷子出手的呢?

  答:是江浮白!

  再问:那为啥这个少年郎要骗人?

  再答: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