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京城郊外的驿站刻意停留了一晚,等第二天早晨,摆开所有的仪仗进城。
相比较欣欣向荣的京城,上都的一切似乎还是竺年离开时候的样子。
中央广阔的大街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两边的商家全都门户禁闭。
远远有一些胆子大的百姓张望,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车队缓缓进入皇城,整座死寂的城才慢慢活过来。
竺年嘴上没说什么,但在见到了黎公公,看到熟悉的宫人们,才松了一口气,笑中多了几分真诚:“都起来吧,以后除了年节之类的就别跪了。”
跪来跪去的,浪费时间还磨损衣服。
有这时间干什么不好?
黎公公就带头道谢,跟宫人们一起起身。
人还是同样的人,但像是脱掉了脏兮兮的冬日的破棉袄,换上了颜色鲜亮轻便的春装,瞧着就轻快。
黎公公这个人精,哪能看不出竺年所想,换做是姜卓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姓姜的皇帝,他肯定会劝慰“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好,等过阵子就好”之类的话。
但现在是竺年。
竺年需要的不是宽慰。
黎公公伺候两人回房更换了合适的衣服,稍事休息,见了上都的文武百官走了一番过场之后,他才搬了一批册子来:“两位殿下,这是奴……是我这些日子整理的一些资料,两位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
尉迟兰头一回见黎公公,知道就是这位把宫中的历代姜国皇帝的笔记手札留下的人:“费心了。”
竺年和尉迟兰重新成亲之后,尉迟兰被封为姜王,但这不表示剥夺了他的管家权力。
无论是王妃还是太子妃,这个家当然是他来负责的。
他看竺年已经去看那些册子了,就没凑过去看,反而找随从拿了一本名册:“原先就算了,现在得先把规矩立起来。”
黎公公双手接过名册,不意外地看到是一份宫里头所有人的。
里面有人名、年龄、籍贯,对应的职务等等各种内容。
名册之外,另外有一份各个职务对应的职责和待遇,奖惩规矩等等。
这几天,竺年他们还得祭祀天地先祖,意思是说明,这块地以后就是由他们来管了。完了之后,上都的小朝廷就开始正式运转起来。
除了每旬会整理一份大事纪要送往京城之外,小朝廷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朝廷。
京城对小朝廷并没有任何约束,联系多的反而是经商和教育方面。
竺年更是直接划拨了一部分的皇宫,作为上都大学。
此举遭到了来自小朝廷和京城的反对,但竺年颇有点一意孤行的意思:“空着还得花钱维护,给我大梁未来的栋梁提供一个好的环境,才不算浪费。”
姜国的皇宫单看面积,比大月的要小一点。但是大月皇宫有湖有山,建筑不算太多。姜国的皇宫房屋要多出不少。
竺年和尉迟兰就两个人,别说嫔妃了,身边伺候的宫人都不多,也没有子嗣。哪怕尉迟兰已经对宫人的居住环境做了很大的改善,甚至把一部分靠近前朝的宫殿改建后归入六部使用,剩下的空房子还是多到不行。
空着也就算了,还得让人打扫,还得花钱维护。
竺年不用拨算盘就觉得血亏。
“一个大学,一个图书馆,再把太医院半开放出去,等过个一年,我就不信有人还敢再跟我逼逼!不自己培养人才来治国,靠着一群把自己家永远放在国家利益前面的庸人蠢货治国吗?靠一群‘只有千年的世家’来治国吗?怕不是国都没了!”竺年气得捶桌。
“咳。糕儿,注意一下用词。”尉迟兰轻声提醒,拉了竺年的手检查,结果手还是白白嫩嫩什么事情都没有,扎实的御案上多了个薄薄的像是画上去一样的拳头印。
他想到之前被竺婉掰成两半的紫檀桌子,再看看浅浅的拳头印,“功夫退步了?”
竺年一听,颇有点恼羞成怒:“没时间做早课,晚上你倒是给我时间做晚课啊!”
尉迟兰含糊地“唔”了一声。
御书房内当值的大给士就当没听到。
太子殿下虽然用词不雅,但是姜王殿下直呼太子的小名,显然也不太对。后头的涉及到人家的私事,还是当没听见的好。
在这片姜地,哪怕推行他已经习惯的成熟的政策,遭到的阻力也远超预期。
这片地方无论是叫姜,还是叫别的什么,和南面的月地,确实同文同种,早年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国家。但是长期的分离,导致的隔阂体现在方方面面。
姜国的顶尖势力在连年的战事中被消除了七八成,好处是方便他安插自己的人手,坏处是当地没有能够说了算的势力,别说推行政策,就是把原有衙门的功能维持下去,都得花费许多力气。
姜地相对地广人稀,竺年在这一片并没有什么人望基础,统治起来就格外困难。
在南地,有南王府的数代经营。作为南王府的嫡长子,他身边有人有资源,人们是自然相信他的。
在沃州,他说什么都有人信。推行政策,只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在银城,那是他一手建造起来的。不需要人望不人望的,他就是一言堂。
尉迟兰看出竺年的急躁,但只能稍加安抚,也知道竺年并不是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相反,竺年也就是嘴上骂的凶,实际做事的时候格外稳。
春耕,各级官员的招募、培养,土地丈量,新法的逐步推进……
在竺年看起来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搭了一个草台班子,实际上这套能够直接把官吏结构直接安插到村的体制,已经让人觉得格外可怕。
就如竺年所说的,给他一年时间,整个姜地肯定不会再死气沉沉。但恢复过来的姜,和原来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那些庞然大物们,将会毫无关系。
有识之士当然能够看得到前景,但未必能看得到好处。
毕竟这样的“好处”,是属于百姓属于国家的,不会再有人供养他们土皇帝般的生活,更不会拥有类似的权力。
以前地方上有相对统一的大势力,只要和这个势力搞好关系,就能让地方官做事情比较容易。
现在大势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个趁虚而入的小势力。
这些小势力相对来说没有那么规矩,要不是竺年派给地方官的力量足够,给地方官员下黑手的胆子他们都有。
杀人倒是容易,但这不是他要的。
竺年想了几天,最后做了个决定:“办报。”
报纸,并不算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朝廷内部每月会有一份邸报,内容格外干,主要是朝廷的政令,官员的变动,以及一些重大案件之类。遣词造句格外官方,排版也不怎么谈得上。要是没有专人解读,只是认得几个字,压根就看不明白。
虽然许多大城的书局和衙门,都能够买到或者借到邸报,但看得明白的人没几个。
瞌睡送来了枕头,吴灲来了。
尉迟兰看到自己的先生十分惊喜:“先生,您不是去南地了吗?”
吴灲见尉迟兰就是在御书房,看到他的学生坐在双人座的御案前,穿的也是正经王爷的衣服,眼睛里的情绪缓和轻松了许多:“倒是不错,总算没有在后宫见你,不然我算是白教你那么多了。”
吴灲年轻时候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把自己所学对尉迟兰倾囊相授,完全是照着一位皇帝的方向来培养的。
他除了作为尉迟兰的先生之外,还是尉迟丰的重要幕僚。整个尉迟家族无论是人才还是产业的布局,他都进行了一番精心设计。
尉迟丰的心思他看不透,但他估摸着尉迟丰应该也是有打算的。
先前受制于情势,尉迟兰嫁给竺年,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段婚姻,对两人都是折辱。
但后来明明姜都已经赶出去了,怎么两人反而还重新不分嫁娶地重新结了一次亲?
听到消息之后,要不是山高路远的,他早就过来了,哪还能等到现在?
他教的人是准备当皇帝的,不是当皇后的!
只要想到他文治武功的学生,哪一天“母仪天下”,他就气血上涌,自己把自己气得够呛。
吴灲这个人名气极大,哪怕他早就不是大学士,但御书房内当值的两位大学士还是执弟子礼。
吴灲倒不会目中无人,能够坐在御书房里辅佐的大学士,水平肯定不差,并没有受礼。只是他年长,还了半礼。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尉迟兰拿了一堆东西给他:“干嘛?”
“糕儿……穗穗说要办报,您帮忙看看,得普通百姓看得懂听得懂的。”
吴灲被学生按在一张空桌椅前:“……”
不是,他远道而来,水都还没喝一口,就给他安排上活了?
再说人家太子殿下,张口糕儿闭口穗穗的,合适吗?
尉迟兰像是没看到自家先生震惊的表情,给他倒了一杯茶:“穗穗在看上都大学的进展呢。师兄弟们有没有没事干的,都来玩啊。当先生、当官都行,分房子。”
他家先生最厉害的两点,一个是学问,一个就是名气。
两者相辅相成。
从吴灲那里学了全套学问的,确实只有尉迟兰一个,但是剩下的学生非常多。有真正的学生,有接受过点拨的学生,也有看了吴灲书籍受到启发后自称的学生。
吴灲要是登高一呼,全天下的读书人,无论天南海北都能招来。糕儿烦恼的人才问题能直接解决大半。
“分房子?”吴灲不看手头的报纸,目光炯炯,“上都的房子?”
尉迟兰从来没有为没房子住发过愁。
他住过的再差的房子,也是一个小院。说是小院,各方面设施都齐全。最小就是小到院子里住不下所有伺候的人,自己家里不能跑马。
当然他也不是对大部分人的居住现状一无所知。
竺年建了不少房子,都不算大,地段也不算好,有租的有卖的,已经是许多人奋斗一辈子的目标。
京城中的许多官员,都是以租住为主。要不是竺年推出许多面向官吏的廉租房,许多京城的小官吏们,怕是要把房子租到京郊的寺庙里去。
上都的面积比京城大,地势平坦,房屋建造得比京城要多,住房环境要相对好一些。
但毕竟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城,换个朝代也不会降房价。
上都的房产,对大部分人都很有吸引力。
别看吴灲的钱财不少,但他要是想在上都购置一套像样一点的房子,还得配置相应伺候的人,家产也所剩无几。
吴灲如此,他的大部分学生也差不多。
“只要考试通过,就分配职工宿舍,根据品级从单间到小院不等。或者朝廷根据品级给住房补贴,自己去别处租住。工作满一定年限,就给分房子,还是根据年限、品级,最重要的是工作成果来。”尉迟兰接过一名大学士递过来的材料,“您看看,这是详细的。房子一般根据工作的地方就近安排,目前上都在城东、城西、城南设了三个地方。在建的上都大学比较特别一点,住宿在城北。”
城北,规模最大的建筑就是皇宫,一般叫皇城,是一个城中城。
除了皇宫之外,就只有最顶级的权贵之家,能够居住在皇城附近。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全天下绝大部分人能够想象的最高的位置。
位极人臣,能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现在只是读书,只是当个先生,就能住在这里?
甚至出入皇城?
哪怕是吴灲,此刻翻看材料的手也微微颤抖。
他无意识地站起来:“把大学、上都大学的材料拿来我看看。”
大学士就给他递过去:“这部分是太子殿下在负责,目前还有许多没定下来,您先看看。”
尉迟兰让在边上伺候的黎公公去叫了太医在边上守着,防止他先生受到的刺激太过厥过去。
这不是无聊的做戏,但凡完整看过竺年关于上都大学计划的,晕过去了不知道多少个。这些人一边嘀嘀咕咕不成体统,就像是南面发来的责骂,一边又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在上都大学里哪怕当个看图书馆的也好。
上都大学的规划内容,远远超出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学问家的预期。
匆匆赶来的太医倒是很冷静,拿着一副针在边上等着,就看他一有什么症状,就给他来一针。
吴灲就这么云里雾里地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醒过来,站在正在改建的上都大学的工地,人才算是清醒过来,看到身边长身玉立的青年,颇有点不好意思:“吴灲拜见太子殿下,前几日让殿下看笑话了。”
他对前几天的记忆只有上都大学的一切,剩下的时间究竟怎么过的,完全没有印象,想来肯定是很失礼的。
竺年打扮轻便,并没有穿华贵的太子常服,眼睛跟着嘴角一起弯起来:“吴先生能来,就是天下之幸,能有什么失礼之处呢?”
北方的夏天来得温吞,温度上升,却并没有让人感到炎热。
工地许多挖开的沟槽正在回填,一部分路面在抹水泥。
工匠们多数穿着短打,忙得一身汗。旁边的凉亭内,不断有人去喝水,拧毛巾擦汗。
吴灲看着这些雕梁画栋的建筑,再看看这些光着膀子的匠人,最后看看身边的竺年。
竺年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疑问,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农民种地纳粮,商人经商纳税,朝廷收了钱粮,就用来建立军队保卫农民的地、商人的货;用来修桥铺路。”
吴灲死死盯着他:“不是用来给权贵享乐吗?”
竺年的表情不变,语气都没有起一点波澜:“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把权贵杀了,还哪有乐可以享呢?我自己赚钱够多了,没必要从百姓身上去搜刮那点。”
吴灲不信:“你能多有钱?难不成还能花在百姓身上,给一国的人用?”
“能啊。”竺年看着吴灲的眼神带着审视,“吴先生还需要与时俱进,多学多看。”
随身伺候在两人身后的内侍和大学士,听到竺年的话,全都心口抖了抖。
这……竟然让吴灲“多学”……
这可是吴灲!
内侍差点直接跑去找太医,就怕吴灲气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吴灲半点没生气,反倒露出羞愧的表情,对着竺年恭敬地行礼:“殿下高远,非我能企及。”
若非还带着一点身为尉迟兰先生的架子,吴灲直接跪下去的心都有。
他虽然没能去往海外,但是在南地着实跑了不少地方。以往对于南地遍地野人的印象,和实际看到的情景大相径庭。
尤其是南泉。
他去看了盛元长公主居住的公主府,发现除了规模确实大之外,并没有特别精致豪华的地方。甚至大部分的公主府作为府衙之用,还内设了一个学堂,听说要是盛元长公主……如今的太皇太后有暇,会亲自来授课,频率还不低,每旬总有那么三五次。
他去了前朝皇后罗娥开的店铺,见到这位依旧风华绝代的美人落落大方地打理自己的产业,把每个进店的男女老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满心欢喜。
他住过高门大户的宅院,也住过荒郊野外的山神庙。
但一切都比不上他在南泉,看到哪怕是最寒碜的房子,也扎实牢固。有些富裕的村子,甚至将水泥路修到家家户户的门口。
南泉的高门大户,比不上别处的豪华,但是普通人家的房子,相比起来要好太多太多了。
许多小童白天被家长送到就近的学校,晚上再接回家。
城里乡间,到处都是背着小书包的少年少女。
南泉,并不能说比京城多么漂亮富庶,但比京城要好。
好很多。
他见了很多,但不信这些都是竺年带来的。
竺年在南泉的时候才几岁,总共就待了几年?
但直到这一刻,吴灲才相信,也才明白为什么被他寄予厚望的学生,会心甘情愿臣服。
他教的那一套,只是一个普通的好一点的皇帝。
但竺年,会是一个带着天下走向前所未有的未来的皇帝。
吴灲还有疑惑在心,见竺年一副坦荡的态度,也就直接问道:“殿下如此,不怕尉迟芳夺权吗?”
让另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决定天下大事,自己则只顾着眼前一点点小地方,就不怕被架空?
别说尉迟兰是个能文能武的王爷,哪怕换做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太监,只要时间一长,总会滋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啊?”竺年吃惊地眼睛都瞪圆了,“他夺我权……不是,我们的权……这有什么好夺的?”
家里的钱放在那里,老婆拿着去买菜,老公拿着也是去买菜,谁去买菜重要吗?
吴灲算是彻底明白两个人的关系了。
一个稳定的上层,是稳定的天下的前提。
吴灲接下了上都大学首任祭酒的职务,同时也把竺年准备的报纸起了个《新鲜事》的名字。
吴灲的牌子很好用,上都大学一下就起来了。
第一次秋季招生,哪怕入学考试严格,也挡不住天南地北蜂拥而至的学生。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买吴灲的账。
对于工匠和财会,他们认的还是设立在苍陶的东风书院;大夫和官员更认可京城大学;更高一级别的科研人员,把梁州研究所奉为圣地。
此外,还有黑荥的畜牧业,茶州的茶叶,阳沁的盐业,南泉的造船,新京的糖业等等,都有专门的专科学院。
许多被人一代代家传的绝学,最后被证明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敝帚自珍。
作为统治的最上层,官员们拿到手的是一年比一年更好的数据。
婴儿出生率,人口增长,平均年龄增长,受教育水平增长等等。
百姓们感觉最直观的是,粮食产量增长,住房面积增长。
连续三年的高增长,竺年交出的答卷漂亮到让竺瀚都感觉到一些压力。
然后他就下旨,让竺年和尉迟兰回京过年。
儿子大了,写家书不听话,必须下旨!
作者有话要说: 待遇从优
糕儿:分房。
糕儿:上都的。
糕儿:住皇城根。
糕儿:来不来?
吴先生: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