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姚棠的记忆, 只停留在叶拙十岁之前,在之后与她相见的次数越来越低。

  路家就像叶拙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迷宫,他找不到出口, 更不可能有和姚棠相聚的时间。

  在那个连互联网还没有普及的时代, 叶拙只能在周末给姚棠打一个电话, 通话时长还取决于叶承礼的心情。

  如果叶拙央求的态度好一点, 叶承礼就会大度地延长时间,但这种宽容不多见, 叶拙每次和妈妈的通话时长在五分钟左右。

  等到叶拙再大一些, 更多时候, 叶拙是得不到沟通机会的。对这个慢慢有了自己意识的孩子,叶承礼不再答应他的请求,而是以交换的形式。

  若是路言意这周没有犯错,那么叶拙就能得到打电话的机会。

  但路言意总是我行我素。

  好在叶拙还能借用路言意的手机。

  叶拙记得姚棠的声音, 就像他记得怎么从路言意家坐公交车回自己家的路线,就算距离再远,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但在今天之前,叶拙已经太久太久没亲耳听见姚棠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脑海里保存的声线早已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模糊。

  可当姚棠开口的瞬间, 叶拙发现自己的记忆没有任何偏差。

  对于姚棠的疑问,季隶铭坦白承认, “是的阿姨, 我和叶拙正在交往,但是叶拙今天是来特地探望您的,我只是不放心他, 过来看看他,如果您不希望我出现, 我现在就离开。”

  姚棠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目光扫过在他身后的叶拙。

  叶拙站在原地,看着堆在门外的礼物,本应先拿起礼物,然后让出地方,但此时却没迟钝地动弹不得。

  姚棠没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她举手之间散发的气味居然异常好闻,就像叶拙小时候闻到的雪花膏味道,而不是消毒液的刺鼻气味。

  打开房门,里面的布局没有什么变动,家具却大多换了新的,地板干净地发亮。

  季隶铭跟了进去,但被叶拙又拉了出来。

  “怎么了?”季隶铭低声问。

  叶拙拿出自己带来的消毒喷雾,对着自己和季隶铭从头到尾都喷了一遍。

  “好了。”

  叶拙的声音有些哑,发现姚棠的目光正看向他的时候,叶拙捏紧手里的瓶子。

  “妈,我现在已经干净了。”

  空气里飘荡着消毒水的气味。

  姚棠脸上没有表情,淡淡地收回目光,“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种东西了。”

  叶拙微怔,一时间还没明白。

  在他印象里,那个洁癖到偏执的妈妈形象已经无法推倒。

  而季隶铭要更快反应过来。

  季隶铭默默把愣住的叶拙带进屋内,弯腰把礼物拿了进来。

  姚棠进去厨房,季隶铭就跟了进去,中途给了叶拙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阿姨,您看,这都是叶拙带来的东西,有些是他自己从A市亲自背回来的,这葡萄应该是他刚买的。”

  楼下的便民水果店没有精致的包装,用塑料袋简单装起来的葡萄不知在哪压到,在袋里积了一角的脏水。

  叶拙的神经跳动,紧张地站起来,“我去洗。”

  但姚棠更早一步。

  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叶拙没办法看到背对他的姚棠是何表情,只能站在原地,像个被罚站的孩子。

  那些葡萄本来就不干净,还是被他强行带来,现在还被挤烂了……

  叶拙只惦记着自己回忆里的那些感情,却没有想到姚棠还会不会在意。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突发奇想要买葡萄。

  “别担心。”季隶铭拍了拍叶拙的后背,力度温柔,“你妈妈现在好多了,你发现了吗?”

  他的手下滑,悄悄握住叶拙的手。

  厨房的水声停了。

  叶拙惊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挣脱。

  这可是在妈妈家里,要是姚棠回头,就会看见她厌弃的儿子正不害臊地和男人亲亲我我。

  但季隶铭只是轻轻掰开他的手,“别捏这么紧,手掌都掐坏了。”

  叶拙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的手里,手指死死掐着掌心。

  姚棠将一碟葡萄放在桌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却开口和叶拙说话了。

  “我不爱吃葡萄。”说完,姚棠又转过身,无声地拒绝和叶拙沟通。

  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就放在桌上,小时候叶拙就是坐在沙发上,这样刚好能够拿到葡萄。

  沙发就在叶拙手边,但他不敢坐下。

  要是弄脏了怎么办?

  姚棠不说话,又回到厨房。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些菜,此时正在弯腰收拾着。

  季隶铭上前一步,“我帮您吧,您刚下班,还是休息一会吧。”

  也许是没有切实经历过姚棠过去的态度,仅看到此时的情况,季隶铭比叶拙更早觉察到姚棠态度的放缓。

  从开始到现在,姚棠既没有表现地多热情,可也没有将他们赶出去。

  而且有些事,他比叶拙更适合做。

  姚棠不想见叶拙,那是因为过去的事情。

  但季隶铭不一样。

  季隶铭是一个无辜的外人,姚棠没办法迁怒于他。

  而且就算姚棠真得对他发火,也比对叶拙更好。

  季隶铭深呼吸,调集出微笑来到姚棠身边。

  “阿姨,还是让我来吧。”

  但他伸手想要拿的菜,被姚棠一下拿走。

  季隶铭还是头一次在面对长辈的时候感到紧张……

  他从小就被长辈们视为骄傲,也习惯于得到认可。

  今天和以前都不一样。

  首先是因为叶拙和姚棠之间的关系还没缓和。

  其次是因为他是以叶拙男朋友的身份出现的。

  面对叶拙在意的亲生妈妈,季隶铭的后背都开始出冷汗。

  姚棠冷冷地躲开季隶铭,在厨房里收拾起来。

  季隶铭莫名感到敌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阿姨,有什么事让我办吗?”

  “你能做什么?”姚棠打量他,“不要在这里,地方本来就小。”

  季隶铭还是笑着,“这把韭菜是不是要做?我拿到外面摘吧。”

  姚棠不说话,季隶铭立刻带着韭菜出了厨房。

  他招呼叶拙一起过来,拉过两把椅子坐下。

  两人对着垃圾桶,一人分了一把韭菜,默默摘了起来。

  谁能想到,这两个人出了门,一个身价九位数,一个是摄影界新锐。

  “一点一点来吧。”季隶铭说。

  叶拙在外面,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姚棠的冷淡在意料之中。

  但从进门到现在,姚棠非但没有赶走他们,甚至进了厨房开始做饭。

  对季隶铭,她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这种结果,比叶拙幻想的好一百倍。

  他还以为姚棠怒气冲冲地把他们赶走。

  现在这样,已经远远超出叶拙的预期。

  -

  叶拙坐在餐桌前,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因为想不起来小时候的细节,他很少梦见自己和妈妈在一起的场景。

  闻到饭菜香味的那一刻,他又全部都记起来了。

  老旧但干净的桌上摆了四菜一汤。

  白菜豆腐,醋溜包菜,肉末蒸蛋,韭菜炒豆皮,还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但足够让叶拙哽咽。

  他什么都不敢说,就怕自己打破这个梦境。

  姚棠脱下围裙,坐在桌前,目光看向叶拙身边的季隶铭。

  “你说你叫什么?”

  季隶铭立刻正色起来,后背挺得笔直。

  “阿姨我叫季隶铭,季是季节的季,隶是隶书的隶,铭是金字旁的铭。”

  姚棠“哦”了一声,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些菜。

  全桌只有她在动筷。

  姚棠:“都傻坐着干嘛?我又不会下毒药。”

  叶拙立刻捧起碗筷。

  季隶铭恨不得菜还没送进嘴里,就开始夸姚棠手艺好。

  姚棠不受用,问:“你和叶拙在一起多久了?”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季隶铭变了脸色,磕磕绊绊地说:“三天……”

  姚棠侧目,脸色也变了。

  不怪她,这个时间论谁听了都会觉得不靠谱。

  季隶铭额前都出了汗,还要强作镇定地说:“三天是正式交往的时间,但是我喜欢他已经有七八年了,只是我们刚刚在三天前把关系稳定下来……如果是按同居来算的话,我们一起住了好几个月了。”

  他本意是让姚棠安心,可话一说完,更显得他和叶拙的关系从开始就不正当。

  交往三天,同居几个月……

  季隶铭一向让人称赞的高情商,在这一刻因为过度重视变成了浆糊。

  姚棠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她知道男人的外表和花言巧语都靠不住。

  她吃着饭,询问的对象换成了叶拙。

  “你这次过来,是特地把他带给我看?”

  叶拙到现在都没吃几口,听到询问立刻坐直了身体。

  “不是,我是想来看看您……我之前几年都不在国内,今年开始,可能就要在国内稳定下来了。”

  姚棠“哦”了一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连关于季隶铭的事也不问了,继续吃着饭。

  “过来之前我也发了短信,可能是没看见吧……”叶拙自己找话题,没想过姚棠会理他,但姚棠停下筷子,淡淡地说:“短信我都看了。”

  叶拙愣住。

  都看了。

  但是不回……

  转念一想。

  今天姚棠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表现惊讶,反而就像知道叶拙会在一样。

  还有这一桌子菜。

  她一个人住,不会一次性买这么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姚棠本就打算做饭给叶拙吃,甚至买多了,足够额外加一个季隶铭的量。

  叶拙心头猛颤。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姚棠几口就把晚饭吃完,匆匆起身。

  “阿姨您吃完了吗?”季隶铭起身要送。

  姚棠让他坐下,自顾自地换上外套。

  “你们吃饭了把东西放在这里就行,我要继续去上班了。”

  她的脚步停在玄关,弯腰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你们不要睡在这,自己找地方住。”

  叶拙轻轻“嗯”了一声。

  姚棠恨极了同性恋,能留他和季隶铭吃饭,已经是最大的忍让。

  “这个给你。”

  一样东西被姚棠放在玄关,叶拙还没看清,姚棠就已经去开门。

  “妈!”叶拙站起来的动作有些着急,险些把椅子带倒,“外面天黑了,要不要我送你去上班?”

  “不用。”

  姚棠果断打开门,把自己的背影留给叶拙。

  叶拙站在原地,终于看清姚棠刚刚放下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把老旧的钥匙,挂的是叶拙小时候最喜欢的卡通人物。

  “妈……”叶拙的声音有些哽咽。

  “明天晚上过来的时候就不要带礼物了,葡萄那么贵,我也不爱吃,你自己带走吃吧。”

  “妈,葡萄不贵,我买给你吃。”

  姚棠没说话,走了。

  所有孩子无论离家多远,都会有一把家门钥匙,让他们漂泊时也知道,远方有个家永远敞开大门,欢迎他们回来。

  过去叶拙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打开这扇门。

  他是想说,如果真的不想见他,那他就不再打扰了。

  他一厢情愿地靠近,反而是逼一个受伤的女人做决定。

  也许没有他,妈妈才会快乐。

  但现在,他重新拥有了打开门的权利。

  叶拙全身都在发抖。

  季隶铭从后轻轻揽住他。

  “好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