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册当初是在街边一个摊上买的, 花去叶拙整天生活费的一半多。

  摊贩老板看着穿着校服的两个孩子,拍着胸脯保证“能用五十年”,路言意和叶拙对视一眼, 说那就等到他们六十岁见分晓。

  叶拙也幻想过他们六十岁头发花白的时候, 对着一个旧相册较劲的场面。

  但现在的相册已经败破不堪, 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才勉强维持住没有散架。

  翻过的每一页,都是当年没舍得扔掉的旧照片。

  有些的颜色已经褪成淡淡的米色。

  有些被雨淋湿, 蜷曲着看不出原来的内容。

  相册侧封被胶水粘了又粘, 在翻页的时候发出像碾碎枯叶的声音。

  叶拙的网上购物车里放着一个新相册, 它更加牢固,也拥有更合眼缘的封面,在那么多商品里,叶拙一眼就看到了它, 但也只是把它放在购物车里,一放就是许多年,如今才买下。

  不仅是因为新相册的价格太贵,也因为旧相册是与众不同的。

  它陪伴了叶拙这么多年, 已经不再是一本相册, 而是叶拙的青春、叶拙的梦想、还有叶拙人生的一部分。

  叶拙宁愿坚持,也不想把它换掉。

  可无论叶拙怎么精心维护, 也还是从摇摇欲坠到支离破碎。

  也许新的更好呢?

  叶拙想。

  从前遥不可及的价格, 现在也变得触手可得。

  况且都已经买回来了,即便是冲动消费,也该试一试。

  “这个相册你也有一个吗?”季隶铭忙得没时间买睡衣, 还是穿着叶拙的旧衣服,去阳台给多肉浇水的动作已经行云流水, 好像住了很久似的。

  这几天历文不让叶拙出门,季隶铭也被他勒令在家里躲躲风头。

  不用上班加班,季隶铭的话都变多了。

  他好奇地看着叶拙手里那个崭新的相册,笑了起来,“我高中的时候也买了一个,和那些本想说送给你的相纸放在一起,我前几天去看发现还能用。你要是早说你想买,我就把我的送给你。”

  叶拙问:“既然不用,那为什么要买呢?”

  叶拙有段时间感觉季隶铭就像圣诞老人,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东西要送出来。

  围巾,相纸,还有什么手套,就连公交卡也是用不上了想送给别人。

  可能像季隶铭这种衣食无忧的孩子,从没被要求过节省,慷慨更是能表达他们的善良。

  季隶铭被叶拙这样一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觉得也许买来会有用……而且我那个时候也想像你一样拍照记录生活。”

  叶拙还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人会像他一样……

  但这些装在老相册里的照片,记录下来的所有一切,都不是他的生活。

  他只是一台摄像机,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着路言意的生活。

  到了后来,父亲对他带着相机的行为有所微词,认为他不守本分强调个性,叶拙举起相机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再到后来,相机被砸碎了,即便有了新的,叶拙也不想再碰。

  更后来呢。

  路言意被很多人抢着拍,即便没什么名气,也从来没缺过邀约,更专业的人用昂贵的设备拍他,叶拙变成在他身后处理琐事的助理,再也没想到重新拿起相机。

  “哗啦。”

  一张照片顺着倾斜的相册滑落在地。

  这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变形脏污的老照片。

  季隶铭俯身拾起,“这是……”

  照片上的主体他也记得。

  土红色的花盆摆在向阳的窗台上,鲜绿色的仙人球被黑色马克笔画上了五官,龇牙咧嘴发火的样子十分传神。

  季隶铭的面色微变,还是起身把照片递给叶拙。

  望着那张照片,叶拙轻轻转过脸,“不要了。”

  一株永远不会开花的仙人球,早就该扔了。

  不止这些。

  叶拙起身,将那已经几乎散架的相册拿起。

  垃圾桶瞬间被填满。

  这些全部都不要了,留着也只是徒增没必要的怀念。

  过去被精心呵护的照片,如今被扔掉,也不过发出短暂闷声而已。

  叶拙笑着说:“新相册就不要装旧东西了。”

  原来那些恋恋不舍的,以为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东西,扔掉是这么简单。

  -

  “快累死我了,和人打交道比和草原上的狮子打交道还复杂。”

  历文化作一滩橡皮泥,满脸痛苦地倒在沙发上。

  他的性格虽然开朗,但也最讨厌和不相熟的人打交道,加上这几天展览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沟通和处理,这次回来,叶拙发现历文原本穿着刚好合身的裤子都宽松了。

  他本想闭眼睡一会,又猛地睁开眼:“叶拙,你的脸还好吗?”

  历文挣扎着把自己翻了个面,四肢打挺的样子活像条咸鱼在蹦跶。

  叶拙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样费力,说:“没什么,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而已。”

  换药的时候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

  表皮被烧掉了一些,但是里面的新肉已经在慢慢修复,一小片粉色在面颊之上,上尖下圆的形状仿佛是个粉色的泪滴形状。

  历文还是不放心,让叶拙下次换药的时候记得拍给他看。

  但是想想,还是担心叶拙会故意瞒着他。

  “你不许骗我,我得找个信得过的……”历文目光在房间内搜索着,但却看见季隶铭的身影。

  “季隶铭呢?”历文问。

  叶拙指了指厨房。

  历文一头雾水,“在他厨房捣鼓什么?”

  话音刚落,季隶铭一边接着电话,一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明明是很精英的单手接电话的姿势,但在他转身露出围裙上的蓝胖子图案的时候,季隶铭就瞬间从百亿俱乐部坠落凡间。

  从历文身边经过的时候,季隶铭露出一个微笑,同时对电话那边说:“好的,你放在门口,我一会过去拿。”

  历文的下巴都合不上,“这是在干嘛……”他转头看向叶拙,却发现叶拙淡然地喝了口茶。

  季隶铭从门外拿了什么东西回来,历文看不见具体的东西,但立刻联想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产品。

  “这不会是你买的三件套吧?”历文迎上去,努力够着头,试图从袋子里看出巧克力草莓橘子三件套中的任意一件。

  在季隶铭大大方方把袋子举起来的时候,历文脸色都吓白了,“光天化日的你……”

  一节芹菜探出塑料袋,碧绿的叶子和历文尴尬的脸色交相辉映。

  “光天化日的你要下厨啊……”

  历文心虚地瞥了一眼叶拙,发现叶拙并没有多留心这里之后,拉着季隶铭到一边去,悄声和他说:

  “你能行吗?这种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我之前做饭都把陈松柏吃成食物中毒,送进医院医院了。陈松柏这种狗东西死不足惜,但是叶拙的胃可经不起折腾。”

  历文咬咬牙,违背自己的良心,支了个损招:“不行就偷偷叫外卖,倒进家里的碟子里呗,装装样子就行,不要动真格的。”

  他是真担心叶拙出点什么意外。

  季隶铭笑了笑,“我可以的,肯定不会给你们下毒。叶拙最近几天都没胃口,都是我下面给他吃,这次炒菜试试。”

  历文品了品,表情变得很微妙。

  季隶铭纠正说:“吃我给他下的面。”

  “说话精准一点,不要搞这种擦边球,把我吓死了。”

  历文松了口气,叶拙的声音又忽然传来。

  “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能说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历文干笑几声,连复述一遍对话的勇气都没有。

  在纯爱面前,他觉得自己懂得太多反而是一种邪恶。

  三十岁的年纪,最忌讳油腻。

  历文二十九岁的时候还在讨厌油腻老司机,没想到年纪到了,就自动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我脏了……”历文颓然坐回沙发上,神色黯淡地仿佛整个人都变成灰色。

  叶拙想了想会让历文发出这个感叹的原因,开导说:“季隶铭做饭比我好吃。”

  看叶拙这么认真,历文更加惭愧。

  炒菜和下面并不肮脏,叶拙和季隶铭也很纯洁,是他这个人的心脏。

  -

  叶拙不忍心让季隶铭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毕竟季隶铭是客人,哪里有客人干活,主人休息的道理。

  叶拙看了看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历文,起身来到厨房。

  “需要我帮忙吗?”

  季隶铭放下手里的锅铲,脸侧已经有热出来的汗滴,“不用,你坐着等吧。”

  有些人做饭追求速度,习惯把灶台都弄得一团糟,等全部做完了再收拾。

  有些人则反之,做饭的过程里收拾,但就会做得比较慢。叶拙就属于后者。

  他到厨房里也是想着不要打击季隶铭的热情,帮着打打下手,处理一下卫生就好。

  但没想到季隶铭不仅动作利索,连厨房都收拾地很干净。

  这样熟练,叶拙终于相信季隶铭不是为了骗他放心才说自己经常下厨了。

  “如果你要帮忙的话……帮我拿张卫生纸来可以吗?”

  季隶铭眨了眨眼,不是为了表达情绪,只是因为汗顺着眉毛流了下来。

  拿张纸是小事,但是纸拿来之后,季隶铭正在和锅里脆鳝做斗争,他刚才和叶拙说这道梁溪脆鳝最后一道油炸最难掌握,现在怕也腾不出手来擦汗。

  叶拙想了想,索性自己伸手帮着擦了。

  翻腾扩散的饭菜香味融入在火热的空气里,仿佛这时刻里的一切都跟着升温,最终定格在季隶铭惊诧的深邃眼中。

  叶拙脸热的厉害,赶紧也给自己擦擦汗,挡着脸的时候,他也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本来只是个正常的举动,现在怎么变成这样的局面了。

  “什么时候开饭啊?我在外面都快被香死了!”

  历文冲进来,看到叶拙和季隶铭两个人隔了很远,还愣了愣。

  “很快就好了。”季隶铭把最后一道平桥豆腐盛出来,“好了。”

  美食当前,历文也没忘记叶拙。

  “叶拙来,我们一起尝尝季总的手艺。”

  历文抽出筷子,一马当先地尝了口,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叶拙睁大眼,“怎么了?很难吃吗?应该不会吧……”

  叶拙心里已经想好怎么给季隶铭找理由了,历文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季隶铭!你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啊!介绍给我!”

  叶拙忍俊不禁,“据我了解,应该没有。”

  历文头一次这么崇拜一个人,“在外能挣钱,在家能做饭,这种男人已经打着灯笼难找了,季隶铭还是两样都做到顶尖了……”

  应该见惯了鲜花和掌声的季隶铭,却被他夸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可惜我是个男孩,她身体不好,只能把她的手艺都交给我。”季隶铭说,“我应该没有辜负我妈妈的期待吧。”

  叶拙没有做声,只是轻轻点头,但季隶铭还是看见了他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深了深。

  历文直接对着他竖起大拇指,“你非常成功,令妈妈培养出一个顶级的黄瓜大闺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