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沿着S市的公路一路开到底,居然来到海边。

  已到深夜,车内乘客只剩三三两两,路边也空无一人。

  一轮弯月悬挂低矮天际,几乎与视线尽头的海平面相连。

  几朵深色的云遮挡在月亮边,将那几颗本就黯淡的星星全部遮盖起来。

  叶拙打开车窗,感受着咸涩海风吹在脸上的刺痛。

  叶拙尝试放空脑袋,思维却格外清醒。

  白天经历的每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一一放大。

  同学会上的虚伪何止只针对路言意一个人。

  他们也都没忘记路言意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如影随形、风雨无阻的跟在路言意身后。

  他们暗中嘲笑叶拙是条狗,叶拙都知道的。

  但他那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置身事外。

  叶拙以为自己成长了,也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了。

  可当他面对那些虚伪的面容,就感觉自己和高中一样被动。

  他不像路言意,可以说走就走。

  他能做的始终只有忍耐。

  车窗外潮湿冰冷的空气如潮水般涌入,灌满叶拙的肺部。

  他极少有独自一人的机会。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路言意身后。

  大学毕业之后,更是直接和路言意绑定。

  上次独处是什么时候……久到已经忘记了。

  他的生活早已被路言意占满。

  而路言意的生活里,他只是一个点缀……

  想到路言意那句让他重新给自己找定位的话,叶拙又苦笑了一下。

  或许连点缀都算不上。

  有时候,路言意应该也挺恨他。

  路言意第一恨路唯成,第二恨季隶铭。

  没想到就算是恨,叶拙在路言意心里也排不上号。

  手机在他膝盖上震动数次。

  叶拙低头,果不其然看到来电显示的是路言意的名字。

  那边说话比叶拙还要快,“我好饿,我想吃馄饨,就是那种皮很薄馅很少的小馄饨,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加。”

  叶拙把路言意的喜好牢牢记在心里。

  葱蒜香菜坚决不能加,辣椒只能放一点,温度不能太凉,否则会闻出肉腥味。

  这些路言意自己都未必能一次性想起来,但已经几乎是叶拙本能的反应了。

  叶拙的目光眺望向城市上空的深色云层,情绪也随着陷入浓郁的云中。

  刚才路言意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离手机很远在说话。

  叶拙还依稀听见有游戏手柄“噼里啪啦”地声音。

  他都能想象出路言意此刻的模样。

  假装轻描淡写地开口,但其实内心纠结很久才愿意“低头”。

  他能愿意主动给叶拙台阶,就说明他已经消气了。

  可是……叶拙不想再顺着他的台阶下了。

  他每顺着路言意的楼梯往下,都在离自己更远。

  叶拙深呼吸,和路言意说:“你自己下楼打车,十分钟就找能到卖的地方。”

  路言意反应了几秒才相信叶拙拒绝了自己,再开口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路言意:“现在十点半,今天晚上十一点之前,我要看到你回来。”

  “我今天不回去了。”

  “不回来了?你在哪……算了,无论你在哪都快点回来。叶拙,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路言意十分费解,语调里都充斥着质问。

  以前的叶拙从来不会拒绝他,现在却对他推三阻四。

  叶拙总是会给他承诺,然后一一兑现,无论代价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随着他们越长越大,叶拙给出的承诺越来越少。

  不,不只是承诺。

  叶拙整个人的反应都变少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也鲜少表露情绪。

  就像一个永远稳定运行的人工智能,为路言意服务就是第一任务。

  可那些外溢的感情……越来越少。

  现在连自己的一点小要求也做不到。

  路言意捏了捏眉心,“叶拙,我承认我今天语气有点差,但你也明白我为什么生气。难道你也要故意惹我生气吗?”

  “……四年了,你也该放下季隶铭了。”

  路言意:“叶拙!”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

  路言意:“你不要拿他来恶心我,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回不回来,我根本不在乎!”

  这种语调,除了他自己,恐怕谁都不会信。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过度失控的情绪,安静了一会,低声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叶拙顿了顿,语气平缓地说:“需要我把话说明白才行吗?你想吃就自己去买,我不回去。”

  叶拙并非笨嘴拙舌,只是大部分时间都闭口藏舌。

  他不像路言意,因为有足够宽阔的退路,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所有事情都能直言不讳。

  叶拙的后盾只有自己,所以要杜绝所有会引起争执的祸端。

  但现在,他必须要把话说清楚,哪怕会惹路言意勃然大怒。

  他听见“Game over”的提示音从听筒那边传来。

  紧接着就是路言意摔东西的声音。

  “我说过了,今天我生气是因为节目组不经我允许,拿季隶铭和我关系来炒作。紧接着你又擅自替我决定要回路家,现在又和我说季隶铭……

  你明知道我会生气,却还要这样做,是认定我拿你没办法吗?叶拙,你以为我缺你一个吗?就算没有你,还有无数人排队上位。”

  回应他的是叶拙良久的沉默。

  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呼吸声。

  车窗外的海风呼啸,吹得叶拙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该说些什么呢?叶拙不知道。

  甚至下周他还要再一次让路言意回家。

  “我累了路言意。”

  面对路言意的质问,他连辩驳都无力去说。

  “如果你有更适合的助理人选,就让他来做吧。”

  “路唯成和你说什么了?”这是路言意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没有。”

  “那你在做什么?你在威胁我吗?如果你今天不回来,那就永远都回来,我会立刻找别人代替你的工作。”

  路言意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叶拙选择要走这件事让他无比焦躁。

  路言意又问叶拙在哪,同时说:“我给你机会了,如果你现在收回这句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你人回来,我妥协我翻篇,这事就算结束了。从此以后,让季隶铭和路唯成这两个人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OK?”

  叶拙:“这不是我答应就能做到的事情。”

  路言意:“为什么?”

  耳边传来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叶拙说:“我手机快没电了,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不在路家?你在哪?”

  叶拙不知道路言意为什么这么执着问他在哪,又重申了一次自己手机快没电了。

  路言意:“我刚才给你打语音显示占线,你在和谁通话?”

  叶拙心里咯噔一下,闷声回答:“……工作上的事情。”

  “总不会是季隶铭吧?”

  “……不是。”

  “记住我说的话,你应该清楚他曾经对我做了什么。”

  路言意越强调,越显得反常。

  过去这么久,季隶铭还是在他心里,只不过换了种方式。

  过去不一般,现在还是足够特殊。

  叶拙:“我不清楚。”

  身边的温度忽然骤降,本就粗粝的风更是冰冷。

  叶拙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的个人恩怨,我只是你的朋友,不该涉足你的私人空间。”

  同样的话,对调主语,就是路言意曾经对他说过的:

  “你只是我的朋友,不该涉足我的私人空间。”

  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来的?

  记不清了。

  可能是什么也没说吧。

  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路言意。

  叶拙等待着路言意的反应。

  他预料,路言意必然会直接挂断电话。

  但手机那边一片寂静。

  没有忙音,也没有声音。

  把手机拿起来一看。

  原来是强制关机了……

  叶拙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真以为路言意改性了。

  周围的气温越发低了,他重启了几次手机都没成功,手指也都快冻僵了。

  刚才还算明朗的夜空,忽然间布满厚厚的云层。

  要下雨了。

  -

  能到圈内顶流家里,这让初出茅庐的安煦格外兴奋。

  此时浴室传来的阵阵水声,更使他想入非非。

  虽然看不见其中的景色,但只想到路言意就赤.裸地站在里面,就足够血脉卉张。

  窗外下着雨,看样子还挺大,也许今晚可以留久一点?

  忽然,客厅门外传来阵阵细碎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似乎是在按门外的密码锁。

  但很快又停下来。

  “叩叩叩”

  又转为敲门了。

  安煦看了看浴室,自作主张来到门边。

  透过门上的猫眼,能看到外面那人伸出手尝试着按了几次密码,但可能是手指太僵硬了,输错几次后门就锁定了。

  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滑落,鼻尖和耳朵都冻得红成一片,额头上有道暗红色的伤口,此时正在演着水迹流出血迹。

  明明是张平平无奇的寡淡长相,但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因为一单一双的眼睛很有特色,还是因为他的嘴唇特别饱满?

  安煦盯着他愣了一会,才想起开门这件事。

  手里还拎了东西,应该是送外卖的?

  ……不,送外卖为什么要按密码?

  但感觉又有点眼熟,难道是摸上门的狂热私生粉?!

  安煦刚准备鼓起勇气和路言意说一声,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

  “好吧路言意,今天你和我都不太冷静,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是有些事情我也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我觉得你已经厌倦、我也快到极限了。

  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但是现在好像不是了……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做朋友,还是做别的,还是说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就只是你一个可有可无的……助理?”

  最后两个字,他顿了十几秒才说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所以才许久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明明是很平淡的语调,安煦却忽然明白之前大学表演课上教得:越隐忍的情绪越高级。

  但现在似乎不是学习的时候。

  安煦紧张地额头冒汗。

  他认出来了,这是叶拙,路言意身边的助理……

  他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

  叶拙约莫等了半分钟,都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的确听见有人走到玄关的脚步声。

  是懒得回答,还是说也在纠结?

  叶拙额头上的伤口被雨水浸地酸涩肿胀,他忽然就想到路言意说他不能更丑了。

  “咔哒”一声。

  门从内打开了。

  出来的不是路言意,而是一个经常出现在路言意相关八卦里的小明星。

  年轻英俊又充满朝气,和狼狈的叶拙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叶拙垂在腿侧的手指有些发麻,叫出安煦的名字。

  安煦面露尴尬,“那个……我说我没听见是不是有点假,但是我会保密的,绝对不对外乱说。”

  门外这个被雨淋湿的男人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眼眶又湿又红,下垂的眼睫湿润地搭在眼皮上。

  本来犹豫又疲惫的眼睛,在看到安煦出现后微微睁大,又很快收敛起那份情绪。

  就好像刚刚在门外只想要一个回答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安煦不忍心地说:“你额头上的伤口在流血,要不要进来处理一下?”

  叶拙没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

  餐厅吧台上堆积的空酒杯、混乱的客厅地毯,还有浴室门内传出的水声。

  安煦说:“我们就是朋友而已……什么都没做。”

  叶拙扯动嘴角笑了笑,“我和他也是朋友而已。”

  无论安煦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真的只是朋友,都显得叶拙多余地像个累赘。

  路言意真是说到做到。

  都是朋友而已。

  是我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叶拙和安煦说:“谢谢你。”

  安煦惊讶:“谢我什么?”

  叶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没事。”

  连陌生人都会关心他,而路言意却什么都不做。

  未免太可笑。

  叶拙确定,自己真的是脑子坏了。

  一坏就是这么多年。

  -

  路言意随意擦完身上的水珠,正打算出门。

  忽然又想起什么,很不耐烦地转身,皱着眉把刚脱下的衣服穿上。

  他在家里从来都是能穿多少穿多少,现在却要拘束着。

  头脑发热,就容易做蠢事。

  路言意从洗脸台上拿起手机,反复找了又找。

  还是没有他想看的消息。

  好,不回来也不说话。

  那就永远都别回来。

  路言意把手机“当”一声摔回原位,烦躁地出去。

  “跑哪去了……”

  路言意话音未落,安煦的声音从客厅冒出来。

  “我在这呢!”

  路言意嘴里那句“不是问你”还没说,就被安煦面前的塑料碗吸引了目光。

  碗里的东西还散发着热气。

  路言意:“谁送来的?人呢?!”

  他目光搜寻一圈,都没看到第三个人的影子。

  安煦:“叶拙吗?他走了。”

  “走了?!”

  路言意脸色发黑,同时握紧拳头。

  路言意三步并一步跑出去。

  走廊空无一人。

  只有门前地毯上落了两个湿漉漉的脚印。

  “你私自开的门?还让他就这么走了?!”

  安煦愣住了,讷讷地说:“我还以为是外卖或者私生……但我看他面善,就开了门……他说你们是朋友而已,他路过来送点东西。”

  “只是路过?!”路言意气得磨牙,转身质问安煦:“他什么表情?还说什么了?!”

  安煦完全不知路言意为什么会大动肝火,内心争斗一番后,小心翼翼地说:“挺正常的,也没说别的了……”

  路言意冲回浴室,拿起手机疯狂给叶拙的号码去电。

  得到的只是机械女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对方已关机”。

  “接电话啊……操。”

  路言意在原地打转,余光看安煦,立刻转身对他低吼:“还看什么,带着你的傻缺剧本滚蛋。告诉公司,他们塞的戏我不会拍,你也少拍这些弱智剧,拍多了容易得降低智商——还有,不是你的东西不要张嘴就吃,当心被毒死!”

  安煦何曾见过暴怒的路言意,灰溜溜地带着包走了。

  路言意扭头看了眼如同泼在窗户上的雨,心头忽然一紧。

  为什么叶拙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毫无反应地送来馄饨,还对安煦的出现无动于衷?!

  可能是刚才洗澡太闷,也或者是房间的温度太高。

  路言意感觉自己胸口像有块大石,压住他喘不过气。

  从昨天开始,路言意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过去叶拙用他那张面瘫似的脸,和他说一些迷信的分析,他总是不当回事。

  如今却下意识地想起。

  眼皮跳,必然没好事。

  路言意狠狠呼吸好几次,才把心头的慌张稳住。

  叶拙只是和他生气而已。

  大不了回头向他稍微认个错。

  他会原谅我的。

  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