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跟两个弟弟是截然不同的。
他就像是只被羊养大的狼。从小到大,从父母到老师,无不耳提面命地教导着,好好学习,考大学,找好工作,再找个老实的女孩子成家。
可狼毕竟是狼,沉默不语也只是在寻找机会。并不是真的认同。
周鸣入读的高中有非常高额的借读费,这笔费用除了让家庭入不敷出之外,就只是让他在学校有了一个刺耳的称呼。
“借读的。”
“啀,那个借读的。”
经常有人这么叫他们。
老师没有当众提过谁是借读的,谁是本校的,美其名曰:一视同仁。可是分配考场时,借读生的考场都是分在最后的。学号前面嵌着个“J”。
没有说,却处处都在说。
那时候的借读生就意味是外地人,是穷困的乡下人。洗得发白的外套,沾着泥土的球鞋,亦或者不丰盛的午餐,都可能是青春期少年讨厌你的理由。
周鸣受惯了这样无来由的讨厌,他生性又冷淡,不愿意跟人多话,更惹得同学们孤立他。可周鸣从来不在邹丽娟跟周家伟面前提这些。父母拿出家里绝大部分的收入供他读书,非常单纯天真的盼望着:只要鸣子考上大学,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好。
周鸣最终也没参加高考。其实高三都没上。邹丽娟把高三学年的学费交给他,他接着,却不想再将钱砸到那竖着高墙的虚伪场里。
周鸣拿着钱第一次进了赌场。他不认得那些地方,可有人认得。
王厚房是个整天逃课的“差生。”他也是借读生,可他却跟周鸣不一样,他家里有钱。王厚房很瘦,骨瘦如柴,一双眼细长却有神,他很喜欢咧着嘴笑,似乎想让人觉得他好相处。可是同学老师皆不买他的帐,是以除了“借读的”这个称呼,很多同学也叫他“瘦猴”。王厚房不喜欢这个“瘦猴”这个外号,因为家里就他一个独子,什么好的都尽着他,可他不长个子不长身体也不长智商,学习不会,身体也不好。他妈妈也不想管了,化好看的妆,喝酒约会,他爸爸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个鬼样子,转头就去找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生其他孩子了。
所以王厚房跟周鸣不一样的地方,除了有钱,还有一点就是,不像周鸣那么在乎家里人。他在乎什么呢?妈不爱爸不管,自己管饱就行。他挺喜欢跟周鸣在一块,因为周鸣孤,不在乎他数学考几分,也不会叫他“瘦猴”。
王厚房在学校里听说周鸣退学了,本来该挺惊讶,可是想想,又觉得是周鸣能干出来的事。他找到周鸣,问他是不是缺钱了,自己可以借他。
周鸣看着他,冷淡道:“你借?借多少?”
王厚房笑起来:“你要多少?”
周鸣其实也不知道要多少才够,要多少才能让爸妈不用起早贪黑,才能让两个弟弟可以随时吃糖,吃柿子。于是便没有说话。
王厚房眼珠子转转,提议道:“20万够吗?”
20万,多庞大的数字,周鸣不由看着他。
“我是没有的,不过我知道有地方能有。”王厚房凑近点说,“没有本钱我可以借你点。”
周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那是个赌概率的地方,玩家没有绝对的胜者。可周鸣在思索之余却认为,可一试。毕竟这是来钱最快的方式,而他自认,自己是个理智又控制得当的人。
周鸣问:“本钱我有。”
王厚房挑挑眉,讶异于他这样爽快的答应。
他们离开了北京,王厚房带他到了另一个城市,中部的一个直辖市,周鸣没料到他一个中学生竟然知道这地方。王厚房却不甚在意,笑道:“你以为我天天逃课在干什么?上网吧就知道打游戏么?”
两人就此踏入那热闹的销金窟。
殊不知,销金窟从来不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再冷静克制,那些久经此道的人照样让你饱满进来,赤条条出去。
周鸣从小赢到小输,再到一把输光,就只是两三天的事。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城市,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法律”这两个字。
那些人扣下周鸣的书包,翻包的时候把书本笔盒抖搂得满地都是,为首那人看着满地的书本文具,讥笑了声:“好学生啊?怎么办,上不了学了。”
周鸣冷着脸不说话。他终于用沉重的代价明白了,这社会规则不是他一个青少年可以左右的。
他们在地上翻翻捡捡,最终捡起来一本家庭联系簿,扉页就是家庭地址跟父母的联系方式。周鸣在他翻开联系簿时就剧烈挣扎起来,跟疯了一样。可那些人身材高大,死死制着他。
王厚房跟他同学两年也没见过他这样发狂的样子,缩在一边不说话。
为首那人却不怕,反而还笑了笑,恍然大悟道:“挺在乎家里人啊。挺好的,我就喜欢这种人,有软肋的人最好了。”
周鸣用脚踢,用牙咬,喊着:“你不要动他们!”
最后他被那些人打得动弹不得,一把丢出了赌场,就这样,他依然咬着牙,恶狠狠盯着他们。
那些人勒令他一个月还清20万。
他们放周鸣自由离开,因为只要掌握了周鸣家里人,就等于掌握了他这个人。所以说呢,有软肋的人最好,都不用怎么费劲,拽着那根线就行了。
周鸣怎么可能还的出来这么多钱,他绝不能让家里陷入这样恐怖的绝境中。周舟周渡两个娃娃那么小,却会追着自己叫哥哥。周鸣想到家里人,心痛如绞。倔强地想着: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
可是没想到一个月期都没到,那些人就追到了家里,北京那么远,他们却能找到人敲着棍子去让周家伟还钱。也不做什么具体的事,隔三差五就去喊两声。报了警他们就走开,没有具体犯罪事实,警察也没办法。等警察走了,他们再过去,就站在院子门口,恶狠狠盯着他们。一家子老弱妇孺,吓得手足无措。周家伟联系周鸣,周鸣却不敢面对父母。只能疯了似的冲进赌场的办公室,让他们立刻收手。
为首那人还是举重若轻的样子,淡淡说:“上次我们老大看到你了,说欣赏你,想请你做事。”
周鸣不想再趟这浑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人倒不急,只说:“那还钱吧。”
然后再把周鸣扔出去。那些人再时不时去周鸣家里敲敲竹杆。他们做惯了的事,却让周家伟一家人食不安,寝不寐。
后来,周家伟邹丽娟熬不住这连番的骚扰,带着两个儿子默默搬家到了邻省。
其实那些人怎么可能任由欠债的人这样自由地逃走,只不过是有人终于答应了。
周鸣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可他实在看不得爸妈弟弟再因为自己的错受这样的折磨,只好暂先答应。
答应了就再也走不了了。那伙人不再谈钱的事,却让他跟着做生意,也不说是什么生意,只让他在外围跑,比如送送人,开开车。
摸了大半年,他才明白,他们在买卖人口。
周鸣起初是怕的,这要真沾手了,判起来可是要牢底坐穿的。
王厚房笑他,“你怕什么?真抓,也抓那些领头的,我们这些小喽啰顶多几年,出来了又是一条好汉。再说了,他们干了十几年了,要抓早被抓了,还用等现在?”他手指指了指上面,“有人,懂吗?”
王厚房比周鸣更早深入,他几乎没有挣扎就直接入行了,已经是一名成熟的“销售”。他爸爸破产了,上市公司一夜之间倒闭,人也被抓了,妈妈当天就跟着别人跑了。没名分的后妈给他留下个还在吃奶的弟弟,也跑了。
入这行有个规矩,第一单得是自己认识的,最好是带点亲,这样几乎就没有回头路能走了。
于是,王厚房把自己还在吃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给卖了。
他眼睛都没眨。得了一大笔钱,又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周鸣在这产业链中始终不愿意入核心,只干外围的活。可那些人不养闲人,“销售”没有业绩,就是个废物。于是已经无数次告诫他,再没业绩,就滚蛋还钱。周鸣应着,却没下一步动作了。
周鸣与家里,也已经近一年没联系。一是怕,怕这些人再找过去骚扰,再有,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爸妈跟弟弟。
可是有一天,邹丽娟竟然打电话过来了,她的声音听着还是很温柔,喊他,鸣子。
周鸣那一刻,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压抑着,没让妈妈听见哽咽声,说自己还好。
邹丽娟给了现在的住址,说:“有事回家说。”
周鸣在这头热泪滚滚而下,拼命点头,却不敢发出声音来,深呼吸几遭,才敢说:“……嗯。”
挂了电话之后,他蹲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这是一个地下室,只住了他一个人,可他依然不敢哭出声音来。觉得自己没脸这么哭。
从那之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事。他不再只干外围活,反而主动深入业务核心,搞清楚其中关窍。不是为了更好卖,而是为了,卖了之后能顺利把人找回来。
王厚房却已经像个老大哥,看周鸣终于肯钻研,甚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出主意道:“你有两个弟弟啊?”
周鸣目光一黯,按耐住过快的心跳,平静道:“嗯。”
“哪个听话点?”
“……二弟,周舟。”
他们卖出去的“货”分两种。少数“货”能好好活着,听话的,长得过去的,会卖到迫切要传宗接代的家庭里。可这种人家少,毕竟想要传宗接代,不如买个“妇女”自己生。买回去的都不是自己的种,所以要的人极少。大部分“货”,都是把人药倒为止,人不值钱,可器官分开却很值钱。
王厚房咧着嘴笑:“听话好,不吵不闹,到了新家,也不受罪。”
周鸣不应声。
王厚房哧道:“一帮大傻逼。不过啊,没他们这些傻逼,我们也赚不来钱,你说是不?”
周鸣还是不应声。王厚房盯着他片刻,细长的眼不错一分,又讽刺又纳罕:“你不是还妄想清清白白从这里出去吧?”
周鸣终于抬眼看他,不发一语,转身出去了。
计划定好了。邹丽娟跟周家伟日日在外工作,他们租住的地方又偏远,简直就是拐卖的绝佳地点。可周鸣毕竟不是王厚房,他拿着弟弟们一直想吃的棒棒糖,把人引过来了,却真的下不去手。
周舟望着他,仰着头,殷殷切切的,喊他:“大哥你回来啦!”
周鸣做不出来,如果有一个信息差,或者他被那些人发现,有可能卖出去就找不回来了。
临到关头,他突然想起来两个弟弟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他内心涌起的那股劲儿,想要保护他们的那股劲儿。所以他放弃了,把引诱的棒棒糖别到身后,冲两个弟弟说:“回去吧,别乱跑。”
王厚房是看不惯他这种“又当又立”的做法的,异常讽刺地笑。
周鸣下不了这狠手,他可不在乎。于是,当晚就背着周鸣,拿了他的钥匙,钻进小租屋,哄骗威胁,拐了其中一个走。本来他想都带走的,可是他只有一个人,顾不过来,未免节外生枝,只好带一个走。
周鸣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夜,是王厚房主动来告诉他的。
他们这行不留“过夜货”,人已经交由中介送走。
在周鸣租住的那个地下室,周鸣把王厚房打到牙碎一嘴,张着嘴只流血,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周鸣只揪着王厚房的领子,阴狠地问:“交给谁了?!你说不说!”
王厚房当然不会说。他还要在这里混下去,这么说出去他还要不要命了。
周鸣茫然着,觉得这世界真是可笑,他不过是想过好一点,怎么会错到如今这地步。王厚房躺在地上呻吟着,周鸣看着他,麻木地将手机掏出来,拨了报警电话。
王厚房听到手机那头有人说,“你好,110……”还没等周鸣说话,他就立刻爬起来,一把夺过周鸣的手机,挂断了电话。
“你疯了!”王厚房声音嘶哑,吐出几颗碎牙。
“你报警!报啊!把公司都捅出去!警察那里还没出动,公司立刻就知道是你报的警,你猜你爸妈有没有好日子过!”
王厚房在这深水泥潭里最先学会的,就是拿捏人心。看着周鸣犹豫了,王厚房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种隐隐的快感。他不无恶俗地想:周鸣,你看,你最终还不是跟我一样。
王厚房抹一把嘴角的血,晃荡到周鸣身边,想跟以前一样攀他的肩膀,周鸣却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一点余力没留,直接掐的他双眼充血,一口气喘不上来。
“别以为我跟你一样。”周鸣阴恻测道,“交到哪个人手上了?你不说,今天我们就一起死。”
王厚房发不出声音,慌乱中拍周鸣的手。
周鸣松开手,王厚房立刻弯着腰尖锐地喘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周鸣腰背挺直站在那里,冷淡道:“说。”
王厚房看着他,突然笑了声,笑弯了腰,干脆直接躺在地上。
“跟我一样?跟我一样怎么了?”王厚房一边癫狂地笑一边说:“我不是人?我眼都不眨就把我那个弟弟卖了?我不是人是吗?你问问,这里!这里哪个人还能称为人!人都是商品,你懂吗?你不当卖家,就只能当商品,被估价,明白吗?”
王厚房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周鸣道:“你以为你是谁?一年了!混在这里也没人动你?你以为你是多大的宝,是还没找到买你的人呢?懂了吗?”
成年人不好卖,买家少,但是他们手底下的确不养闲人,你不创造价值,那你就自己成为价值。
周鸣在这一年,没人告诉他这个。这是隐在肮脏背后的,更残酷的现实。
“你想被卖吗?不想的话就去卖别人。”王厚房满脸血迹,恐怖、癫狂,用当初那些人问自己的话来问周鸣。
周鸣紧紧攥着手,“如今这样,我宁愿我自己去死。”
王厚房眼睛肿到了一起,血糊一脸,看不清周鸣的样子。不过他笑了,此刻完全没刚才的疯癫,反而有点……落寞。
“你明白的,中介是谁我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接走的车子是西南那边的牌照,可能是那个方向的某个人,不过这一行都避免暴露身份,所以我不确定这辆车是不是套牌。”
周鸣瞳孔一缩,什么话没说,立刻就拎起包,收拾起了衣服。
王厚房潦草擦了擦自己眼上的血,“我是以你的名义放的货,前期款项估计都到他们账户了。趁他们还没反应,你赶紧让你爸妈走。你……走了也别再回来了。天南地北,你飘着也好,荡着也好,反正别再到这来了。”
周鸣动作停住,看着他。
“我啊,不走。……我就这个命。”
周鸣收回目光,不再啰嗦,背起包,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对王厚房,他说不出谢谢,可也说不出恶毒的诅咒。
王厚房后来怎么样周鸣不知道,当晚他就马不停蹄地赶赴北京。看到周家伟怀里抱着的人,他才发现,被拐的人是周渡,不是周舟。他们认不出来,可周鸣知道。
不过这对父母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已经崩溃了,揪着周鸣让他说出儿子的去向。
周舟幼小又陌生的目光怔怔望着他。周鸣突然不敢接他这目光,垂下目光,硬着头皮应下来这桩罪。虽然不是他亲手做的,可周渡的确是因为他。倔强又自负的性格,注定了周鸣不会解释这事。
周渡知道,他这一应,跟这个家的联系就断了。
可这也是他要的。也许没有他,他们会过得更好,更安全。
周家伟跟邹丽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回了老家。周鸣转头就去找周渡的下落。他顺着这一年自己查到的信息,优先找西南地区的“中介”。可那些人油得像泥鳅,根本什么信息都查不到,王厚房给的那个车牌号,果不其然,是个套牌。
线索断了,可周鸣不能放弃。
周鸣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晃,每到一个地方就先去孤儿院晃,如果周渡意外逃走,那么最有可能送到孤儿院,孤儿院没有,就往农村偏远地区找,只有这些地方会需要“买儿子”、“买老婆”。
飘飘荡荡的,无论睡在哪里,他都总会做梦,周渡一脸天真地问他:“大哥,你为什么骗我?”
每每梦到周渡,梦到爸妈,周鸣就自虐一般想,这样飘着也好,最起码心里好过一点。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天,真的让他找到了周渡,那么去自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一年中有那么一两个月,周鸣是回家的。
不见任何人,也不告诉任何人。起初是怕那些人找到这,所以不放心,总回来看一看。后来,是他舍不得这里。这里有他这一生仅在乎的三个人。就这样,他看着周舟一天天长大了,小伙子个子拔得很快,才初中就已经比同伴们都高了。他还看到,周舟交了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闹。
周舟会笑,他很会笑。
其实周舟小时候是个很木讷的小孩,他跟周渡不一样,反应总慢一拍。可是经年过去,他似乎越来越像周渡了。邹丽娟的身体从周渡走后就不好,时常进医院,周舟小小年纪也担起了责任,做饭干活收拾家里,学习还能不落下。他喜欢笑又有责任感,是家里的小男子汉。
周鸣站在远处,不无酸涩地想,挺好,最起码有人在快乐。
周鸣也知道,家里没有人提起他,也没人提过周渡。
又是一年,周鸣在入冬后回了泉里,跟以往几年一年,他准备只看看。周舟初三了,最近好像在准备一个数学竞赛,下课比平时更晚。
周鸣随意选了一家店,抬头看,好像叫“飞飞凉皮”,没甚在意,进去要了碗米线,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校门,等着周舟下课,他预备看一眼就走。
没一会,周舟跟着所有初三重点班的学生一起走出学校,却没走回家的路,反而朝相反方向。周鸣的目光一直都是追随着他的,非常敏锐地发现,周舟后面跟着个男同学。
周鸣警铃大作,立刻结账跟上去。远远跟着。
周舟却越走越偏,直至走出热闹的街镇,进了一个小林子。那个跟着的男同学也进了林子。
林子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周鸣警觉起来,脚步放轻,却在某一个时刻,听到了交缠的喘息声。
很克制,却逸出了湿润的呻吟。期间,周舟情难自禁地轻声喊着:“……文飞。”
周鸣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了。
他自知没有当大哥的资格,来教育弟弟是否该谈恋爱,跟谁谈恋爱。他反而还站在路口,望风一般,怕周舟与小恋人的事被人撞破。
不过因为这事,周鸣回来的次数增加了。结果没成想,常走河边总要湿鞋,他被周舟堵在学校门口了。
周舟还没有周鸣高,背着书包,未脱稚气。
很明显,他是怕周鸣的,双手紧紧揪着书包带子。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跟着爸妈?”
周鸣蹙眉,一瞬间“大哥”这身份作祟,忍不住想:这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做什么好事了?还敢这样质问我。
周舟深呼吸几遭,看着他道:“我找到渡渡了。”
平静湖面扔进一个炸弹,瞬间炸得周鸣懵住了,半晌后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周舟:“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我们周围。前几天,院子口倒了的那半截石墙是你修的吧?……爸还当是我。”
周鸣没料到周舟会说这些,不自然地撇开头,不正面回答,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周渡在哪?你怎么会知道?”
周舟看着他,跟他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周舟很平静,轻声道:“我们在年初那次数学竞赛里见面了。这半年我们一直都有联系。”
周鸣微微眯着眼睛看他片刻,“你不愿意?”
周舟回视他,对上他怀疑跟质问的眼神,几秒后垂下目光。
少年人才刚18岁,可已经非常聪明敏锐。这番话他在心里反反复复转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说出来。
他无人可说。
“爸妈以为我忘了。忘了你,忘了渡渡,忘了那天发生的事。”
“其实我没忘。只是他们想要我忘了。因为真正想忘的人是他们。”
周鸣紧紧抿着唇,片刻后缓缓道:“别这么说爸妈。”
周舟很顺从地点头,轻声说:“我没资格说什么。在这家里,我是最没这资格的。”
周渡当年站在他前面,替他挡着恶魔,爸妈有意无意的放弃,都是为了他。所以他没资格哭,也没资格指责任何人。
周舟这些年很努力在生活,努力成为一个好儿子,好学生。可他心里没有一天是不难受的。此刻,面对周鸣,面对唯一一个他可以理直气壮去“恨”的人。他情不自禁外泄了一点点脆弱。
“可我……我见到渡渡的时候,他好开心。他……说他每天都在想我们。”
“我不敢回答。我怎么敢回答呢?我说我们都没有去找你。我们已经……当你不存在了。”周舟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周鸣几乎没有跟兄弟这样推心置腹谈话的机会,因为还没到这年纪,他就已经自动退出这家庭了。所以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声音温柔了些。
“他在哪?”
周舟:“在北京。”
“爸妈……知道了?”
周舟摇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该说吗?如果周渡问,你们怎么没找我?我们怎么回答?”
这是懦弱的逃避。他们不是怕周渡问,而是怕周渡这个人存在。每存在一秒,都是在血淋淋地质问:你们怎么能这样?
周鸣此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因为最起码,他是最纯粹的。
他对周渡只有愧疚。快十年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不遗余力地寻找,没有一天放弃。
周舟跟周渡遇到之后时隔半年,约定见面。周舟预备将一切都告诉周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主动放弃周渡这件事是磨灭不掉的。就算能瞒住别人,却瞒不住自己。他坦白了这一切,如果周渡还是肯认他们,还是肯回家,那他们就一起回家。
周舟没有把预定见面告诉邹丽娟跟周家伟,反而把这事告诉给了周鸣。周鸣知道,周舟是在寻找帮助,一种心理上的支持。因为在愧对周渡这件事上,周鸣其实比他们更有底气。
最起码周鸣可以理直气壮说:“我没有放弃过你。”
约定的地点是很遥远的欧洲。
小乡村跟欧洲。
多么遥远又不同的两个地方。周渡说可以等他从欧洲回来再见面,可周舟却很坚持,说就在那里见。
异国他地,甚至周边都没有人说中文,没有一丝丝家乡的影子。他想他会更有勇气一点。周舟无法在温暖又熟悉的地方告诉坦白那些话:“看,这地方就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很快乐又温暖的在这里长大了。”
机票很贵,周舟没钱,是周鸣付的。
周舟攥着机票,抬头看着周鸣,缓缓说:“我会还的。”
周鸣扯扯嘴角,没说话。
有什么好还的,反正这钱也是为他们存的。
可是面终究是没见着。
周渡跟宋开心被人带走了。在约定的酒店外,周鸣跟周舟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塞进车里。周舟当时就懵住了,周鸣立刻拉着他进了一辆出租车,跟着那些人,可开到山下,出租车不愿意上去了,大雪封林,出租车不能上山。
沿着外围的盘山公路走了许久,都没有见着人,周鸣料定那些人进了林子里。两人不敢耽搁,报警,可是语言不通,说不清楚,半天才唠叨清楚事实,警察一听说是在封山的林子里,先骂了几声听不懂的话,然后表达了意思,不管如何,让他们先下山来。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有人被绑架了,又遇到封山,不会管。
周舟一瞬间瞠目结舌,然后抿紧唇,像一头倔驴,闷着头就冲进了林子,周鸣不敢高声呼喊,只能跟在后面也进去。可是弯弯绕绕,大雪吹得人睁不开眼,不到半小时,周舟就不见了踪影。
周鸣这些年在外面摸爬滚打,比周舟更理智,知道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形,再往里深入就是死,不得已,趁着还能认清回去的路,先退回到公路边。
一天过去,马路上也积起了厚厚的雪,手机彻底没了信号,连报警电话都打不通了。
周鸣原本等在周舟冲进林子的地方,后来就绕着林子走,一边走一边喊,想给他们声音的引导。
可这林子有多大,没人知道。
周鸣走在外围,久经风吹的身躯也无法经受这寒冷,数次倒在路边,硬撑着才又站起来。后来找到一辆废在路边的吉普车,里面竟还有些食物,虽然冻的跟石头一般,但他硬撑着,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咬着牙吃了。风雪太大,就躲在车里,稍小一点,就出去找人。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风雪停了。他比前面几天又往里走了一点,遥遥发现了几个被雪覆盖的人。
周鸣几乎是踉跄着爬过去,扒开覆盖在上面的雪。
眼前的情景让周鸣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一个赤裸的人,紧紧抱着身下的人。他正护着两个人,那两个人都穿着厚实的棉衣。他却不着寸缕,竟还把自己最温暖的腹部留给了别人。
周鸣伸手,却发现自己一直在抖,只能深深呼吸几遭,想把上面那人扒开。他腹部的皮肤跟下面一人的衣服紧紧冻在了一起,周鸣怕自己太用力,会把他的皮肤撕下来,或者掰断他的一根手臂。
周鸣只能先把另一人先拉出来。
衣服摩擦雪地,发出沙沙声。
周鸣看到了与自己有种三分相似的脸。
别人分不清周舟跟周渡。可家人能分清。周渡穿的是周舟的外套。
周鸣忍不住流泪。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与周渡再次见面会是这样。
是长大了,长大了。
周鸣胡乱擦了一下眼角,他没空在这伤怀,立刻去探周渡的气息。
气息很微弱,可还是活着的。
他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人,伸手探了探气息。
其中一人也活着,寒冷缺水让他的脸庞苍白僵硬,可周鸣依旧能看出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另一人,是周舟,他已经死了,毫无气息。
周鸣坐在雪地里,捂着眼睛,眼泪无声从指缝里流出来。
天又暗沉沉地压下来,风雪似乎又至。
周鸣三两下脱了一件衣服,不敢脱厚的,只能脱一件外穿的衬衫,胡乱套在周舟身上,捞起边上周舟的包。然后一下一下掰开周渡跟那孩子攥在一起的手,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雪林。
周鸣没办法,这样的环境,他只能救一个。
另一人他不认识,可是周渡到死都攥着他的手,必定是非常在意的人。
你有你在意的,我也有我在意的。
不要怪我。周鸣苍凉地想。
周鸣走了大半天,才走到手机有信号的地方,立刻就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在林子里晕倒了,给了大概方位,没透露自己是谁,只说自己是过路的。
没想到警察这会竟然非常积极,立刻就说要派人过来。
其实是因为宋林枫知道了弟弟不见了,这些天也一直在找,给警局施加了压力。
大部队冲到林中救人,一辆不起眼的警车过来接走了周鸣跟周渡,小警官奇怪道:“你们这个天气跑山里干什么?”
周鸣抱着周渡,望着车窗外一辆一辆冲上山的警车,警笛声混着风雪,一下一下晃在他脸上。
希望你们能来得及。
周渡就这样被送进医院。周鸣没有周渡的身份信息,只能给他用周舟的身份证跟护照,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急救之后,周渡当晚醒了,说是醒其实勉强,就是睁开了眼睛。
周鸣见他迷糊睁开眼睛,下意识转开头。他不敢跟他对视。
那个孩子跟死去的周舟也在随后不久进了医院。跟这家医院就隔着两条街。
周鸣稍稍打听后跟过去,知道周舟被推到了太平间,那个孩子,活下来了。
原来他叫宋开心。
周鸣一开始没想“偷梁换柱”的,可是收养周渡的那对夫妻认错了人,趴在周舟的身上哭嚎着喊“儿子”。周鸣当时仿佛看到了邹丽娟跟周家伟在哭。
周鸣转身沉默着走了。
他不能说。他绝不能说。说了哭的就是邹丽娟跟周家伟。
周渡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却还是醒醒睡睡,不太说话,问他话也不回答。他忘了很多事。
自己是谁,周鸣是谁。
没有漂泊在外的十几年,也没有雪林里冷彻心扉的那几天,没有宋开心。
周鸣尝试告诉他一些事,可转头周渡就又忘了。医生说还需要日子恢复。
某一天,周渡突然说:“我想要回家。”
周鸣问他:“你家在哪里?”
周渡毫不犹豫地回答:“泉里。”
那一刻,周鸣再也忍不住,走出病房,痛哭失声。
周渡想了十几年,没有一天忘过,他想回家。
周鸣不再犹豫,带着周渡回国。
出院的时候,周鸣将他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让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到了宋开心在的医院。
周鸣想:如果你看到他能想起来什么,我就把你还给他们。
宋开心刚从ICU转出来,得知了“周舟”的死讯。他眼睛看不见了,却还一直哭。整个医院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哭声。
他太伤心了。不停说着要跟“周舟”一起走。
可“周舟”就在病房外。
他太累了。头歪在周鸣的手臂上,已经睡过去了。
周鸣狠狠心,推着他走了。
既然你一直都想当“周舟”,那就让你回到“周舟”在的地方吧。
回家吧。
回国后,周渡还是睡睡醒醒,昨天周鸣才告诉他自己是谁,第二天就又忘了。他将周渡送进了省城的医院,周鸣没说自己是谁,只说路上看到了他,把他送到这。
周鸣将一个背包递给护士,“这是他的包。”
护士答应着,翻到证件,对着证件上的照片,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恍然道:“原来叫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