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短信帮助定位,出警的速度很快。
在警察到来之前,程铄早已换回西装。
夜色渐凉,少穿一件风衣会冷,程铄知道。
他催促陆淮骞快把风衣穿上,后者利索地从衣袖里伸出左手,却在右手穿过衣袖时,动作放慢许多。
程铄神色一凝,正要发问,警方到了。
然后他和陆淮骞,还有其他涉案人员,跟随警车,到达派出所做笔录。
警方在了解事件经过后表示,立不了刑事案件。
不以勒索财物为目的,不构成绑架罪,没有实施捆绑、殴打行为,持续时间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构成非法拘禁行为,程铄头部的伤,还未达到司法鉴定轻伤标准,不构成故意伤害罪。
至于强奸罪,客体是妇女性的不可侵犯的权利,和男性不沾边,所以连强奸未遂都算不上。
强制猥亵的客体倒是不存在性别上的差异,男性同样可以成为强制猥亵的受害者,但猥亵往往很难取证,在司法实践中,通常是男性和男性发生了实质性关系,犯罪主体才会被刑事拘留。
所以最后曹健得到的是公安机关的治安处罚。
结果未免唏嘘。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
陆淮骞见程铄从坐上警车开始,一直沉默寡言,似乎闷闷不乐,也知道警方给出的结果难以接受。
他安慰程铄,“想要报复曹健,以合法的手段制裁曹健并不困难,总之这事交给我,我会让他一辈子都在后悔他今天的所作所为。”
程铄闷声道:“我不是在想曹健的事。”
“那你在想什么?”
程铄垂眸,落于陆淮骞右侧的衣袖,“你的右手是不是……?”
他欲言又止,嗓音有些发涩。
陆淮骞先是一怔。
随后笑了,“哇,你好聪明啊。”
他问:“怎么看出来的?”
程铄顿时心底五味杂陈,“我不聪明。”
话说一半,竟有刹那的哑然,“你写笔录的时候,用的是左手。”
陆淮骞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是的。”
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也见识到了,我左手写字不仅写得工整,而且速度能和右手差不多快,我很厉害吧?”
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程铄附和地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上陆家司机开的豪车。
司机问陆淮骞:“老板,我们是马上回莫蓝酒吧吗?”
陆淮骞答:“先去趟医院。”
对上程铄担忧的视线,他不以为意地补充道:“手腕好像折了。”
陆淮骞低头骂了一句脏话,“你别说,那头肥猪手劲还挺大。”
挂号挂的是急诊,医生看着X光片说是右手腕闭合性损伤,保守治疗就好,无需使用抗生素输液,给陆淮骞的手腕打了石膏,又开了些活血消肿的药。
沉甸甸的石膏吊在脖子上,陆淮骞从医院诊室走出来的步伐却很轻快,他笑眯眯地说:“程铄,我这个造型,回头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吧。”
程铄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的口服药,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哎呀,好啦,”陆淮骞左手一把搂上程铄的右肩,安抚性质地拍了拍,“你别这副表情,骨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小时候也骨折过,吊了半个月的石膏就长好了。”
程铄默了许久,才勉强笑了下,揶揄回去,“你是怎么做到把小时候骨折过这种事,用骄傲的语气说出来的。”
陆淮骞即答:“因为我脸皮厚啊。”
程铄哭笑不得。
待到两人坐上汽车后座,司机重复之前的问题,“老板,我们是直接回莫蓝酒吧?”
“先把程铄送回芙蕖佳苑吧。”陆淮骞不假思索。
程铄一怔,而后垂眸道:“不用。”
陆淮骞难免讶异,“现在快凌晨两点了,打不到车的,你怎么回去?你不会说,你要骑共享电瓶车回去吧?”
“这种时候就别和我客气了,这点路程,烧不了多少汽油的。”
程铄放在西装边缘的指尖慢慢收紧,不自觉地攥出几道褶皱,反应过来之后又急忙松开,将褶皱抹平。
细密的睫毛遮住他瞳孔中一瞬即逝的挣扎,他问:“我可以……不回去吗?”
陆淮骞意外地瞥了程铄一眼,“也行,反正你也不是没有在莫蓝酒吧过夜的经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程铄摇头,神色无比认真,“我不会。”
把老板和老板娘送到酒吧,任务大功告成,司机立即调头,开车回家睡大觉去了。
这时酒吧已经打烊,陆淮骞对程铄说:“钥匙在我的右手边裤子口袋里。”
程铄会了意,先是小心翼翼地解开陆淮骞的风衣纽扣,再轻而慢地将衣襟拨至一边,最后试探地将指尖伸进口袋,一点一点往下,生怕碰到陆淮骞大腿被喊非礼似的。
陆淮骞见状笑了,故意使出激将法,“程铄,你怕不是男德班出来的优秀学员吧?”
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既然都放话让你拿钥匙了,被你不小心摸两把也没关系的。”
对方调侃的意味过于明显,右手都不能动了嘴还那么欠,程铄懒得搭理,干脆敞开了掏,口袋挺深,他掏了好久才掏到。
取出钥匙之前,程铄心里气不过,指腹顺着往里摸了两把,指骨不可避免地蹭到腿间,接着装乖道歉,双方都很熟悉的一套流程。
“不好意思啊,我刚刚手指抽筋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陆淮骞笑意盈盈,摆了摆健全的左手,“都说了没关系。”
来到酒吧二楼。
陆淮骞立刻倒上客厅沙发,坐姿还是懒散的坐姿,神态还是吊儿郎当的神态,只除了纱布绕过的后颈和裹有石膏的右手,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
程铄并没有跟着坐下,“我去给你充点口服的药剂吧。”
陆淮骞急忙说:“别。”
“为什么?”
“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
恍惚间,程铄觉得自己在哄小孩,“喝药会好的快一些。”
陆淮骞固执己见,“都快凌晨两点了,实在是太晚了,明早再喝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我的手已经很疼了,你还要让我喝那么苦的药,来折磨我的胃,我会更难受的,我一难受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反而不利于手腕的恢复,你说是吧?”
歪理一堆,程铄腹诽道。
他无法说服一个不想喝药的成年人喝药,更何况眼前这位,曾经自我评价脸皮很厚——不得不说,陆淮骞有较为清晰的自我认知。
程铄无可奈何地点头说是。
他想了想,又问:“那今晚我们怎么睡?”
“你现在就要睡觉了?”陆淮骞震惊。
“你又不喝药,难道现在还不睡觉吗?”程铄更震惊,“这都快凌晨两点了。”
语罢,又添上一句,“早点休息,有利于病情的好转。”
陆淮骞自动忽视了后半句,“我现在还不想睡。”
末了,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说:“我手疼,疼得睡不着,我得找个人陪我聊天,转移注意力。”
程铄沉默良久。
还是秉持着照顾病人心情的原则,妥协了。
他的屁股才沾到陆淮骞对面的小沙发,就听到对方不满的抱怨,“你坐那么远干什么,你坐到我身边来啊。”
见程铄神色迟疑,陆淮骞果断卖惨,声音由中气十足变得气若游丝,“我疼得说话都说不大声了,你坐那么远,我怕你听不见。”
程铄一抬眸,就瞥见陆淮骞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知道,这都是借口。
不过他懒得和对方掰扯,看破不说破,默默坐到陆淮骞的身边。
陆淮骞不动声色地用左臂圈住程铄的腰,对方没有挣扎,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排斥,听话的像一只顺过毛的猫,可能是顾及他的伤势。
于是他得寸进尺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会不会怪我一晚上都没有回你消息?”
程铄眼睫颤了一下,“回我的消息,并不是你的义务。”
陆淮骞眉目间的笑意变深了许多,看起来竟然不像在笑了,“晚上我并不在宴会厅,只不过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我也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
“傍晚的时候,我爸突发急性病,我和妈一起陪着去医院了,淮轩留下来招待客人,你晚上应该有看见他。”
程铄神色微微一诧。
“按理说,我是生日会的主角,留在宴会厅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淮轩,但是这次的生日会是淮轩一手操办的,我并不知道流程,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是冲着巴结淮轩来的,我留下来的用处不大,不如淮轩留下来。”
“到医院后,我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忙完了能休息一下,打开微信看到你发的消息,说曹健骚扰你,再过两分钟,你的求救短信和电话就来了,接通之后,我听到你和曹健在那周旋,我是一句话都没敢说。”
陆淮骞翻出了求救短信,拿给程铄看。
【SOS求助!我遇到了紧急情况,需向您求助。您是我的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信息,我现在的位置是北纬N30度21′59.30″,东经E118度49′21.25″。当前可能不方便接电话,请谨慎回电。】
“我了解过求救功能,知道是手机系统自动发的短信,我给你回了消息,你果然没有理我,我猜你是不方便,叫上司机一起去追你的定位。”
“一路上,我一共多少收到十几条短信,你的定位一直在变,变得很快。”
“最可怕的,还是后来通话突然断了,我担心是你暗中求救被曹健发现了,只好安慰自己,在电话挂断之前,我没有听到你和他撕破脸皮,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坏。”
程铄解释道:“那时候应该是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
“通话结束之后,求救短信也不再更新,我只能根据你最后一条短信的定位,好在定位附近只有一家酒店。”
程铄想起了什么,“曹总当时威胁我,说这是他入股的酒店,我现在才意识到你是用房卡开门进来的,所以你是怎么说服工作人员,拿到了备用房卡?”
“曹健只是酒店的小股东,我认识酒店的大股东,他是我的老同学。”
“在桦沣市里,我还是认识不少人。”
“原来如此。”程铄感慨道,“行啊,你人脉真广。”
忽而听到陆淮骞叹了一声,仿佛被之前的程铄传染了,“别看我现在表现得很平静,和你复述的过程中,我仍然心有余悸,回想起那时的感受,我的思绪是滞涩的、凌乱的,我很害怕我的判断出错,一旦出错,就会错过拯救你的最佳时间。”
也很少见到陆淮骞用郑重其事语气,说着真情流露的字句,“这毕竟是我的生日会,是我强行邀请你参加的,万一由于我的疏忽,导致你——”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是绝对有责任的,我会愧疚一生。”
一刹的怔愣。
程铄想,明明在上楼之前,陆淮骞还在开玩笑,一如既往的,真假掺半又漫不经心。
他扭过头去,“也不算强行邀请我参加吧,我要是真不想去,你不管用什么手段,耍什么花招都没用,没有谁可以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他思忖片刻,又说:“责任怎么也不可能落到你身上,这件事明明都是曹健的错。”
“嗯,你说的有道理。”
陆淮骞无声地笑了。
他笑着,沉默半晌,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淮骞却答非所问,“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虽然我的生日会已经结束了,但我的生日愿望应该还作数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能不能坦诚一点?
程铄似乎想起什么,抿了抿唇,“问吧问吧。”
“在我问之前,你能不能先看着我的眼睛?”
“问个问题还这么多事。”
程铄嘀咕了一句,却还是配合地将视线转移至对方的眉眼——
下一瞬,他在陆淮骞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深邃的黑叠上蓝灰,碰撞出巨大的引力,灵魂回溯至万米深的海底。
“程铄。”
“为什么会把我设置成紧急联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