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李浔发出消息时,心里就有种预感,宋仰的答案和他内心深处的答案应该是一样的。
因为宋仰过往的种种选择,都足以证明他们是同一类人。
很快,宋仰回了张图片给他。
照片正中央是钴蓝色的弓把,细长的手指将它握住。
李浔一眼就认出那是他送给宋仰的礼物。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间。
他一开始没读懂这图片的含义,还在等宋仰回复,直到把图片放到最大,看见弓把的握手处有他当初刻下的一行小字。
梦想不死。
一起做幸福的事。
当初输送出去的能量又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来,李浔在黑夜中提了口气,重获新生般扬起嘴角。
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是学校王主任。那是大学生运会召开的第六天,比赛已经接近尾声。
于慎微在男子反曲弓的个人赛上,代表学校,战胜蝉联三届大运会冠军的A市体育大学,摘得桂冠;宋仰也是超常发挥,连续三场单轮赛排名第一,最终以总分第三的成绩摘得一枚铜牌,郭健拿到第六。
在男子团赛上,于慎微,宋仰,和吴家年组成的团赛队伍拿到一枚银牌。
这是T大校队组成以来第一次参加大运会,要对抗的是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体育大学,本来没报多大期望,能拿到这样抢眼的成绩,校领导乐得眼睛都快没了。
李浔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下场吃饭时,在王主任那探口风。
这个微胖的小老头瞪着铜铃似的双眼:“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觉得薪酬方面没达到预期还是怎么的?”
“不不不……”李浔摆摆手,把家里的事情跟他做了一番说明。
王主任:“你这、这也太突然了,你想清楚了?”
李浔面色凝重:“我想我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
王主任年轻的时候也是运动员,能理解运动员的这种冲动,但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教会他趋利避害,所以这种孤注一掷的想法让他感到不切实际,委婉提醒:“你现在回去,会不会被重用还挺难说,毕竟越来越多的年轻运动员涌进国家队,上次锦标赛上,我看到最小的才19岁……你想过这层没有?”
王主任的这番话,李浔并不意外,他平静又坦诚地说:“我爸出事之后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挺深的。”
“什么话?”
“中风昏倒前,他的大脑还有一些意识,在那种濒死状态下,他想起了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李浔舒了口气,“如果让我现在放弃,那它将成为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
主任哑口无言。
下定决心要走的人,是怎么都留不住的,他意识到这点,不再费劲劝说,只让李浔把后续工作交接一下。
在回程的飞机上,吴家年的座位挨着主任,听到了校队要招新教练的消息。
一下飞机,全队人就都知道了。
大伙一开始还不信,觉得吴家年不是开玩笑就是耳背,直到宋仰说“他确实要走了”,大家才转变态度,毕竟宋仰是全队最不可能拿李浔的事情开玩笑的人。
郭健平时没少受李浔关照,一脸哀愁:“真要走啊?为啥啊?”
于慎微:“肯定是待遇不好呗,我听人说A市体育大学给教练的工资比我这儿高多了。”
宋仰翻了他一眼:“庸俗。”
“那你给我找个不庸俗的理由。”
宋仰得意地哼哼:“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最终,一场庆功宴变成了给李浔的饯行宴。
地点是主任选的,在学校附近一家出了名便宜的自助餐厅,天热,再加上学校已经放假了,生意一般,二楼只有他们一队人马。
郭健平时经常受到李浔关照,拿菜也一脸哀愁:“教练,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这个问题李浔倒没想过。
在役期间他几乎年年盼着退役,但就像是总是有无数个理由让他坚持下来。
“说不准,等哪天真的练不动了,就退役了。”
郭健黯然道:“我会想你的。”
李浔拍拍他肩膀鼓励:“好好练,指不定哪天咱们就在赛场上碰见了。”
“嗯!那到时候万一赢了你怎么办?”
“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你要能在国际赛上赢我,我给你发奖金。”
郭健被打足了气,满面春风地走了。
宋仰四下瞅瞅,没什么熟人,挨到李浔耳边,暧昧不明地说:“师父……我也会想你的。”
李浔夹了块牛排到盘子里,兴味盎然地勾起嘴角:“想我哪方面啊?”
这怎么跟刚才的情况不一样啊!
宋仰顿时结巴起来:“都都、都想吧……”
“举个例子。”
煎牛排的厨子适时地抬头瞄了他俩一眼。
宋仰鼓鼓嘴巴:“你走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了,而且我得搬回宿舍住了。”
李浔愣了愣:“这你倒不用担心,房租我付了三年,你尽管住着。”
“真的啊?”
屁话。
当然是假的。
谁家租房子会一下付三年。
李浔就知道宋仰对这方面肯定一窍不通才这么说的。
宋仰信以为真,寻思着这便宜占得有点大,有些过意不去。
“那要不然把你爸安排到我家住去吧,反正他跟我爸聊得来,闲着没事儿能下下棋,身体不舒服的话也有个照应。”
在宋仰提出这个意见之前,李浔本打算把老爸一起带去北京的,北京的房价众所周知,带去就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么一想,倒是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不过你家人能同意吗?”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就算有意见我也会说服他们,让他们没意见为止。”
李浔很是欣慰地说谢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宋仰得意地一扬下巴,“我要做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你的人!”
少年人的感情纯粹如玉,天真热烈,李浔的心脏被泡得又酸又软。
感动之余,又忍不住暗示:“在背后支持的,那一般不都是爱人吗?”
宋仰险些顺拐,通红的肤色和店里盛放的扶桑花相映成辉。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李浔这是开玩笑还是什么,呼吸急促:“反正、反正我就想让你知道,有人认同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苦衷,并且永远支持你的选择,你大胆往前走就是了。”
李浔盯着他的睫毛,提一口气:“你这样搞得我……”
“什么啊?”
好想亲一口啊。
但场地肯定是不适合。
“没什么。”
宋仰气哄哄:“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老吊人胃口!”
“那你多吃点。”
“哼。”
践行宴结束,就意味着学校一批学生也放假了。
李浔开始打点家事。
首先安顿老爸。
宋景山对于李国涛的到来表现出十万分的热情,和李慧瑛一起收拾空房,这夫妻俩听说李浔把房子让给宋仰住,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表达感谢,这回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宋景山:“先说明,这个房租我是不要的,那房间原本也就闲置着,东西都是现成的,你不来也是空着浪费。”
李国涛说:“那我每个月给你们补贴点菜钱和水电费总行吧,我做饭还行,要不然你们买了菜回来,我给你们做饭。”
宋景山笑着说:“那行。”
李慧瑛说:“钱不钱的都无所谓,将来指不定咱们还成了亲家呢哈哈。”
宋仰听得心尖直打颤:“妈,你以后少看点言情电视剧行不行,我跟初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好不好,我就不喜欢她那款的。”
李慧瑛大着嗓门:“那你喜欢哪款的?”
宋仰反射性瞅一眼院里晒被子的那位,李浔也恰巧因为这个问题而好奇地回过头。
俩人对上眼的一刹那,暗流涌动。
宋仰低头挠挠尿尿的下巴:“我喜欢跟我有共同语言的,最好跟我有一样志向和目标的。”
“你有啥志向?你的志向不就是吃喝玩乐和睡觉。”
“呿,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宋仰说完,牵着狗子出门遛弯,宋家夫妇忙着打扫房间,李国涛卷起袖子做手工,只有李浔把宋仰的话反复咀嚼,眉开眼笑。
这说的不就是他这款吗?
学校和家里的事情统统打点好后,就剩下初之转学和他自己的事情。
李浔提前给之前的主教练打了通电话,教练说可以先去他家住几天,等手续全都办好了就归队训练。
周末,李浔定了两张去北京的机票,打算去张寒那边踩个点,方便以后联系初之。
宋仰也想去,可李浔却无奈地说:“我真不是过去旅游的,初之转学的事情还没弄好,好多手续要办理,包括上什么学校,我都得层层把关,估计得跑很多地方,你一个路痴,一个人在外边旅游我不是很放心。等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你再过来,我肯定抽时间招待你,陪你旅游怎么样?”
宋仰扁扁嘴,当李浔拿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时,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知道要取悦这种年长者,就必须学会懂事。
“那我等你的消息,你好了一定要通知我。”
李浔揉揉他脑袋。
假期时间尤为短暂,转眼就到了要出发的日子。
宋景山当了回司机,把李浔和初之送到机场,临别之际,宋仰万分不舍,哭丧着脸帮他们推行李,硬是要看着他们飞上天再走。
宋景山只好扭脸去停车:“那你赶紧的啊,我在车里等你,机场停车费估计挺贵的,别超过一个小时啊。”
宋仰嚷嚷:“抠死你算了,停车费我请你好吧!”
宋景山对着后视镜的背影笑骂:“搞得好像你的钱自己挣的似的。”
航站楼宋仰来过很多次,但却是第一次送人离开,眼巴巴望着那一对对言笑晏晏,似乎要出门旅游的情侣,内心百感交集。
他的命可真苦,就只有给人推行李的份。
但很快他又想开了。
全队那么多人,就他一个人有机会给李浔推行李送行,当老公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来得路上有点堵,他们到达机场大厅,广播里已经在提醒航班旅客办理登机手续。
宋仰长长叹了口气。
“干吗啊?”李浔抬手搂过他的肩膀,“别老耷拉着个脸,搞得像奔丧似的。”
宋仰连呸了好几下:“真不吉利!”说完双掌合十,对着空气拜拜:“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一路平安。”
李浔笑着捏他软乎乎的面颊:“那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宋仰挤出一个堪比鬼脸的笑,成功把李浔逗笑。
“你还笑得出来!”宋仰用手指捅了捅他侧腰,气咻咻地嚷,“你一点都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是不是不用带队了特兴奋啊?终于把我们甩了。”
李浔的眼睛还是弯弯的:“那你想我怎么个依依不舍法?哭给你看?”
宋仰主要是想借机揩油,努努嘴,一副挺委屈的样子:“那起码得有个拥抱吧……”
李浔毫不犹豫地献上一个拥抱,双手轻抚着宋仰的后背。宽敞的大厅里满是旅客,有些行色匆匆,有些投来目光,但俩人还是像木偶娃娃一样抱在一起,摇摇晃晃,肆无忌惮。
明亮的落地窗外,一架又一架的飞机转向跑道。
宋仰垂下眼,吸吸鼻子,手掌隔着李浔的衣服来回蹭:“师父……我真舍不得你,你得经常跟我视频才行,别走了就不理我了。”
“我怎么可能不理你。”
“那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就弹你视频了啊。”
“成啊,我要不忙的时候肯定接,你发我消息也肯定回。”
宋仰深得李初之真传,开始得寸进尺:“那你就不能主动发我消息么……”
李浔抵着后槽牙憋笑:“嗯,我知道了。”
行李托运完,就到了送行人员止步的安检区了,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短,宋仰跟小老头似的,反复叮嘱:“到了要先给我发个消息报平安,别忘记了。”
“遵命。”
“抽空给我寄点好吃的。”
“遵——命——”
“空了就给我打电话,带我出去旅游。”
“好。”
“你怎么不说遵命了?”
“那你重新说。”
“嘿嘿,你空了就给我打电话,带我出去旅游。”
“我就不。”
“哼!”
李初之没眼看这俩人调情,吧唧吧唧嚼着一袋薯片,圆溜溜的双眼盯着旁边那排队伍的一对十来岁的兄妹瞧。
他们似乎也是被迫分开,男孩在进入通道前,亲了亲女孩儿的脸颊,女孩也亲了亲男孩的。
李初之很是羡慕,将油乎乎的小手擦干净,拽了拽宋仰的衣摆,然后戳戳自己的脸颊说:“哥哥,我要一个亲亲。”
李浔不屑一顾:“李初之你脸皮可真厚。”
李初之撅起小嘴,幽怨地瞪他,在他们家,这种亲昵行为从未发生,她一直都很羡慕别的小朋友可以和家人如此亲密。
宋仰给足小朋友面子,蹲下,在她侧脸“啵唧”一口,李初之也连忙捧着他脸颊回敬一个。
这可把李浔给馋坏了。
队伍向前行进,他盯着宋仰红润的嘴唇,喉结连滚好几下。
马上就要过安检了。
不管了,豁出去了!
只见这个前一秒骂人脸皮厚的男人,后一秒就压着嗓子,学着李初之的口吻戳戳自己脸颊:“我也要一个亲亲。”
李初之被这离谱的场面震撼了。
这还是她那个连水杯都不乐意跟人共用的舅舅么?
而宋仰完全把这当成是一场玩笑,就算不是玩笑,他也不敢在这种公共场合下嘴。
排在他们后边的人太多了,似乎是个旅游团,全都是大爷大妈大叔大婶。
好羞耻啊。
这俩人同时心如擂鼓,又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又气又急地干瞪眼。
尤其是李浔。
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在抿嘴唇,还用手感受了一下,保证它刚好是柔软微湿,最最性感的程度。
一切准备就绪,可宋仰就是无动于衷,他真是急出一手汗。
队伍到头了。
某一瞬间,别离的伤感奇迹般转化成胸腔里的一股热量,在这股热量的推动下,李浔生出无所畏惧的勇气。
他屏息凝神,像瞄靶一样盯着宋仰的侧脸,找准角度和位置,飞快又精准地啄了一下,趁自己和对方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用猎豹的冲刺速度,拔腿就跑。
宋仰小嘴微张,在数不清的游客和安检人员的注目礼下,花了三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凝固了。
只有耳畔还回荡着一句语速极快的,又不那么清晰的:“我也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