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新壶装陈酒>第14章 忆往昔1 真是狼狈

  天上灰茫茫一片,隐隐有闪电在其中穿梭。

  北风扬起边境那千年都未落地的尘沙,又为阴霾的天气添上两分堵。

  城外的集市上,人们陆续开始收摊。不仅是因为暴雨将至,也是因为几天后将有都城来的贵人要路经此地。

  这座小城的领导人为了让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有个好印象,张罗着让官兵把商贩们赶走。

  看见颐指气使、满目横肉的官兵走近,人群中一个头戴笠帽披蓑衣的布衣少年将头埋下去几分。

  蓑衣与笠帽都是捡到后自己编在一起的,别人扔了他就捡起来,裁下还好的部分编在一起,起码能挡挡雨。

  脸上两缕粗到不正常的头发几乎把脸全挡住。

  没办法,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那耻辱般的刺青。

  也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

  毕竟城门口的通缉令上他的画像画得挺像的。

  母亲留下的遗物中有易容的工具,他本可以捏出张脸来,只是工具有限,他还有其他用处。

  自从他杀了那几个欺辱自己和兄长的人并逃出来后,就被通缉了。在路过的小茶馆都能看见自己的通缉令。

  他也不敢进城,只能在门口的集市买些口粮,在郊外的树上歇息。

  走的是山间小路,不敢走有人烟的地方,生怕被认出来举报到官府。

  就是这样,他还是被在山上打猎的一对夫妻认出来了。

  “老头子,你看那个小伙子是不是荣锦?”他听见那位老妇自以为低声地说。

  实际上那对夫妻年纪大了耳背,互相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他们的耳语相当于普通人的嚷。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紧握住手里的刀,一双疲惫的腿下意识地就要跑。

  那对老夫妻叫住了他,想象中的凄惨情景并未降临。

  原来那个老头原来在自己爷爷手下当过兵,并不信荣家谋反一事。

  他们邀请他一起吃饭,吃的是刚打的野鸡。

  他审视地看了他们许久,在那些小心的动作中看到的只有关心、怜悯与愤愤不平。

  最终,他停下疲惫的身体,同意了。

  然后就吃到了荣家吵架之后的第一顿热饭。

  上一次吃到热饭还是在被抄家之前。

  干柴的鸡肉配上粗盐,再喝上两口农家酿,说不上多美味。他从小山珍海味都吃惯了,美酒仙酒也都品过,却没有一次吃得这么五味杂陈,这么回味无穷。

  离别的时候他把身上的碎银子给了老夫妻一些,毕竟吃了对方打的野鸡,父母自小便教的那些道理规矩,他还是忘不了。

  “你别走西边那条路,据说那位贵人要从那边过来。”老妇人提醒。

  他连声应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夫妻二人的身影隐入林中,然后转头走了西边那条路。

  看着有些叛逆,但他的目的就是那位贵人。

  天气异常,林子里的动物也早早地躲了起来。风在枯叶黄草间匆匆而过,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宣泄自己的愤怒。

  稍微一没注意,他头上的笠帽被刮跑了,瞬间就没了踪影。

  想找都找不到。

  少年半腔怒火和委屈无处宣泄,怨了句连风都欺负人,无奈地继续赶路了。

  太阳马上就要回归群山的温柔乡,气温又不近人情了几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在风里逃脱云层,拥抱大地。

  他紧绷的神经被摧残得有些厉害,一个恍惚,又听见失去一切的那些天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甩甩脑袋,想让那些不好的记忆自己滚出脑海,结果那些声音却变得更加清晰。

  不对,是真的!

  他的眼睛刹那间变得严肃凌厉,观察四周的地势。

  不会那对老夫妻报官了吧。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

  远处窜动的火苗让他知道敌人的方向,风又好心地把那些人的喊杀声带到他耳边,估摸着人还挺多。

  心里怕得厉害,又不由得生出一些即将解脱的释然。

  要是在这次没逃出来,就在被抓到之前自我了结吧,总比让人折磨死要好。

  但大仇未报,他真的好不甘心。

  少年从来没有这样想让那些鬼怪传说成真,这样就算他死了也能化作厉鬼去复仇。就算被阎王判个魂飞魄散也值得。

  他感到死亡随着那些人的脚步步步紧逼,全身的肌肉都跑得乏力却还得坚持,身体可心里都在黑夜中被逼到崩溃的边缘。

  前方隐隐出现同样夺人性命的火光,他想:大概真的完了吧。

  火光还没近,前面窜出一个人影,着实吓了他一跳。

  对方也明显一愣,向前的速度慢了下来。

  来人一袭玄衣,脚步很沉,呼吸也重,明显没学过武。

  大概不是什么威胁,哪家公子得罪了仇家被追杀?

  也是个可怜人。

  青年放弃了杀人灭口的想法,打算闪身避开他继续向前跑。

  他观察过了,两边都是险坡,前面追兵没后面多,更容易冲出重围。

  与那人擦肩而过,忽觉这人有些眼熟。

  手腕一紧,然后是旧伤口传来的疼痛。没等他推开这没礼貌的人,就直接被那人拽着从坡上滚了下去。

  全身都像撕裂般的疼,虽然下雨让地面变得软了不少,但也把许多沉在土下的石头冲了出来,硌得生疼。

  地渐渐平了,两人一起摔到了泥里,都算不上体面。

  但他估计这个把自己拽下来的人应该比自己舒服些,毕竟这种皮肤白皙,掐一下就红的少爷身上不会有被拉扯开的各种伤。

  他生气地想骂人,所有的火气却在看见面前这人的脸时转换为错愕。

  是顾醉月,原来的四皇子,现在看来他果真就是新任荒王。

  “荣锦?”顾醉月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已经成为京城禁词的少年。

  荣沧猜到了那个所谓的贵人是顾醉月。

  这波皇子他都多少熟络,要么从小看着他长大,要么从小一起在撕扯大的,要么是他看着从襁褓里长到牙牙学语的孩童。

  他都认识,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为人。

  所以当顾末登基那天,他就知道这些鲜活的少年们的血要流尽了。

  他知道顾末,他的母亲是贵妃身边的婢女,而贵妃早些年宫斗,没了生子功能。去母留子,他在心狠手辣的贵妃手下长大,从小也有了扭曲的性格。

  顾末不可能让任何能威胁他的东西存活于世。

  果不其然,剩下的皇子们死的死疯的疯,扔到街上让百姓“观猴”的就不止一两个,公主们和亲的和亲,贬为庶民的扔去贫民窟。

  唯一可能没动手的就是这个早就疯了的。

  疯了的顾末也不会让他平静地活在京城,送到边境让其自生自灭是他会做出来的选择。

  所以这位荒王只能是这位顾老四。

  荣沧不禁又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他还真没想过这位也是装疯的。

  两人也曾有过交集,当时礼部尚书刘大人家势大,还不会教孩子。跋扈的刘二公子领着一帮纨绔子弟到处耀武扬威,谁也不放在眼里。

  今天当街打个人,明天下个馆子觉得不好吃砸个店。就连到宫里的宴会也像那未被驯化的泼猴,惹事生非。

  他们哄着顾醉月借着假山石爬到亭子上,叫他往下跳,说跳下去他就能见到母亲了。

  已经七岁的顾醉月像是听信了他们的话,纵身一跃。

  事发当时荣锦刚离开宴会,想寻个清净,就看见这惊险的一幕。

  这家伙竟然是真傻啊。这是荣锦当时的第一反应。

  倚仗于因为从小爱上房揭瓦,总是被父亲追着揍的经历。荣锦的轻功是相当不错,一出事窜得比兔子快。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荣父想揍到他都要费一番功夫。

  左脚一发力,身体直接“飞”了出去。同时运功卸掉顾醉月向下掉的力。

  两人明明相似的年纪,顾醉月却整整比自己小了一圈。他的胳膊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就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这孩子自从跟着生母入了冷宫之后就没吃饱过饭吧。荣锦忽然心生怜悯,又想到:自从疯了之后怕是更没人愿意善待他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冬日还穿着单薄的衣服,这孩子就算长大了身体的底子也不好。

  把怀里的人放下,荣锦又把注意力转移到这群罪魁祸首身上 。

  这群人的家教都去哪里了?连这样的可怜人都要欺负?

  小少年从小也是被夫子训大的,训也都只是因为他不爱背四书五经,也不爱完成夫子留的作业。

  这时候那些训话的话语倒是用得上了。

  他眉头一皱,学着大哥之前在其他宴会上怼别人的腔调,道:“刘大人可真是一心为民啊,家里最基本的礼都没教会,还想着让天下人认同他的新礼法?孔夫子曾言:‘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自己家都没端正,还想着治国理政……”

  当时的荣锦想的是要是未来这帮人凭借家里的关系当了官,朝廷可还得了。这个顾四竟然是真疯,命都不要。大哥总算说错一次,还说顾醉月是装疯,装疯的人怎么会往下跳呢?

  事实证明荣锦都想错了。

  没过两年礼部尚书就因为以权谋私,拉帮结派被贬出去了,公子哥们寻死觅活的,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顾醉月也真是装的,他根本不傻。

  想到这荣沧又咬了咬牙,因为两件事。

  第一件,他的复仇计划还未实施就暴毙了。

  第二件这些追兵不为杀自己,估计是顾末想以绝后患,派来杀自己兄弟的。

  这个顾醉月不受宠这么多年,也没有母家支持,渡不过这场劫了。自己因为看了这场谋杀也会被灭口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不料在两人都处于深深的震惊之时,奇迹悄然出现了。

  打杀声被此起彼伏的惨烈求饶声代替,接着是由远而近的对顾醉月的呼喊声。

  “荒王殿下——”

  荣沧一下慌了神,这是不是追兵对他关系不大,只要他被发现了是一定会被押送官府的。

  他想赶紧跑,毕竟他虽然手筋被挑断过举不起枪了,但轻功还在。

  刚想起身跑,手腕就被拽住,被锯似的疼痛由手腕传入大脑,折磨得他直接跌坐在地。

  荣沧看向这个他本以为傻了的人,

  另一只手摸上了腰间没有在滚动中掉落滚的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姓顾的一定要让我荣家绝后是吗?”

  接着手臂肌肉带动拿着刀的手,他尽力少用手腕,因为疼。刀被架到顾醉月的脖子上,生命被威胁的人却没有动作,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笃定荣沧不会杀他。

  “放开!”他低声吼出,像是凶猛时困兽最后发出的悲鸣,既有骨子里的高傲又带着浓浓的哀伤。

  顾醉月却面色如常,借着闪电那一瞬而逝的光他能看见荣沧的手在抖。

  他本人的力气并不是特别大,再大也比不过从小练武的荣沧。而现在荣沧没有直接甩开自己的手,说明对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顾醉月知道面前这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雷霆乍惊,豆大的雨滴竞相落下,砸在荣沧身上。

  他也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就算能逃出包围圈,没有火,没有避雨之地,没有干衣服,他照样活不下去。

  但那总比在一群不知情人的唾骂声中被叛国的罪名压死得好。

  那样的话自己还能在死前给自己挖个坑,好歹尘归尘土归土了。

  “阿锦,跟我走吧,我能保住你。”正沉溺在死亡的欢迎中的荣锦忽然一阵恍惚。

  记忆里那个比自己矮小瘦弱的孩子似乎也是这样叫自己的。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母妃说得没错,只要跳下去就能看见神仙!”

  “你跳下去只能看见鬼,伸着长舌头浑身怨气的鬼。”

  “啊?那你是鬼吗?母妃也总是说跳下去就能看见我那已经成鬼的太子哥哥了。”

  “我是人!活的!我叫荣锦。你跳下去谁也见不着的,还会被折磨。”

  “那阿锦哥哥!你飞得那么高,不怕冷吗,要不要和小四一起取暖啊!”

  “额……不用了,我不想因为在宫中放火被父亲揍……”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想要在虎狼窝里苟且偷生的可怜人的拙劣演技罢了。

  现在这个人已经脱离苦海,虽是被发配到荒凉之地,但已经是自由身了,甚至能出言说能保护自己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

  荣沧讽刺地弯了弯嘴角。手上卸了力,刀掉到泥里,沉闷的声音被风雨盖住。

  “那……就劳烦殿下了。”声音也混在雨里,尊严与雨滴一同砸入凡土。

  那些时光彻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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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顾长风以另一种形式让荣家直系一脉断子绝孙了╮(﹀_﹀)╭

  *《论语》13.13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