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绽镜>第73章 硝烟与提琴

  青木大厦上,纵云大殿前。

  某支铁甲劲旅之前,一个高大严武的男人侧了侧目,随即应有路被押解的士兵松开挟制,孤立在旁。

  “那位在等你,他说你知道地方。”

  虞守陇传话完,轻一挥臂,他手下的士兵就立即成尖角排开,站在了大殿的每一个出口上。

  眼下雄殿檐覆,兵道蛇蜿,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牢笼。

  云梢上,行走里外的贵族们也揣着八百个心眼似的,或是提溜着肝胆和小腿小跑出来,生怕被应有路半路挟持了做人质,或者是仰足了脖子在外面瞧热闹。

  有的人看到的是一记从中心广场上被扇回来的耳光的明显预兆,有的人看到的是一对闹僵了心的十年师徒。

  应有路将这些触景纷乱的目光瞥回,心里没太多的想法,因为他本来也没打算要逃。

  于是在宏屋浑表,熹光余末,众人看见这个年轻人提着一副朦胧的轻笑,迎身往里面那个地方走去了。

  一路上,通道灯光明灭在应有路眼底扑朔,情绪交织着记忆在其中形成一条长长的廊道。

  一开始,有一群咸水城上的白鸽在他身边周游飞腾,紧接着,馥加城密室里的电流在他脚下如藤条一般蔓跃不绝。

  再然后,有一场淅淅沥沥的油彩大雨从雄殿高梁上冲泄而下,变成一双双撕扯他衣服的手。

  最后有一翎炽白之箭从他身后疾烈地射来,一个人突然出现,凭手截住了它,然后又把这一箭直直地掷了出去。

  最后,应有路顺着这支命中之箭打开了面前这扇门。

  ”你终于来了。“

  门里传来声音,允帝从弧贝式的流线型椅子上起身,走向他,这个举动的意思可能有两种,

  一,兴师问罪,二,扇他一巴掌。或者,这两种不分先后的组合。

  但允帝行事向来出其不意,果然,允梦生把身体微微一让,意思是请他躺进去。

  ”静夜司长使的欺骗是一种手段,那我的坦诚是什么呢?你应该去看看。“

  ”去看你是如何把A区一块块捏碎捣烂的吗?“应有路质问着这位坦诚的君王。

  “你不喜欢那些的话,也可以只看你的一些朋友。”

  允梦生看着他忽然晃动起来的眼神,举例道:“比如,斯皮格。”

  这个人的名字出乎意料,关于斯皮格是不是自己朋友这事,应有路无法确定,因为斯皮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可以确定的是,对自己而言,斯皮格就像衔接真实世界和该则世界的一道粘合剂。

  哪怕像上次一样,从这粘合剂里面出来心里都要剐掉一层皮,应有路都无法中止寻求真实的宿命。

  这次该则没有欢迎他了,一股奇异的电流窜过脑周。

  眨眼之后,应有路的视线已经在一辆颠簸的车辆上了。

  这样的车只是车队中的一辆,而且这些车上都格格不入地载着快大半车的玫瑰,上面空出来的地方都坐着形形色色的人。

  应有路也很快发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些玫瑰格格不入了,因为他们头顶的天空灰暗而浑浊,像一场随着潮水泛生开来的病锈。

  车上每个人的身上都落了一层浅浅的黑色沙粒,而车辆颠簸是因为路上被丢了很多遗弃物品。

  并且,在拼命加快地车速中他,应有路还瞥见了路旁边“波岐”这两个字。

  结合所见的种种,应有路基本可以确定这是6.23油彩雨事件后,源于自由狂舞派的玫瑰车队。

  而现在,这支车队来到了东南部一个普通的沿海小镇,东临和南域交界的这小块地方,波岐。

  显而易见,在大鼎倾落,满地流火之下,小小的波岐也逃不掉大势的煸烫。

  应有路还没来得及多想,只感觉车子一顿,急停在路边。

  同他一起坐在玫瑰花丛里的两个主事模样的人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最后还是推搡着把他丢下了车。

  准确的来说,被丢下车的是斯皮格,但是这经历实在是太真实了,应有路时常会弄混亲历者的概念。

  所以,在他现在的视野和感知里,他正摔在一顿乱七八糟的遗弃品上,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唯一的区别的是,他是活的,他还有能力保护点别的。他的手里还牢牢地抱着一个用布包裹好的长方形箱子。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只感觉到“自己”静静地看了一会消失在路上的玫瑰车队,然后抱着箱子漫无目的地走着,期间还对着那只箱子自说自话起来。

  ”声声啊,不要怕,其实这些人是很好的。起先,他们撞见了你,还惊奇地大叫,但最后他们没有破坏你也没有嫌弃我,还让我们一起上了漂亮得不像样的玫瑰花车,大伙一起欢声笑语,然后一路开到了这里。

  我多想这样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到头呢,但前天就听说祁子锋的队伍被帝国舰队打垮了,这一下子,玫瑰散了瓣,车队也散了心,突然没有目的地了,大家都迷路了,我好像...也是啊。“

  最后这句,应有路觉得是自己说的。

  允梦生哪里是让他来看什么朋友的,允梦生是让他来看,末日里是没有朋友的。

  斯皮格张着嘴瓣子,仓惶失措地看着周遭灰蒙蒙的景象。

  他看不清现在,看不见将来,也看不到他闪烁微光的手环中有人借着远道上这一影独行,借着长风中一抹寂寥口吻,从寂静无声处发出了声。

  只听见一声虫鸣,响在脚畔。斯皮格抬脚避让开虫子,继续向前走去。

  应有路在斯皮格手腕上的视角,比斯皮格本人的视角还要矮半截。于是,他一开始只看见了斯皮格的一双腿和地上乱七八糟的废弃物,他的视野随着斯皮格的步伐摆动着。

  忽然,咻唰地几声后,他看见了弹火坠落时锃亮的尾光,看到了热浪席卷城市的气流纹。

  然后又被巨声一惊,他看见几栋大楼被空降的炮弹轰得三缺五残,一枚飞溅来的不规则碎片呲啦地划破了斯皮格的裤腿。

  应有路又循着声音一转眼,随后看见跑在街上的人被烧得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打滚。

  当仓促的视线滑过周边,他还看见藏在房屋栋舍里的人也被塌陷的建筑压得惨烂无比,那些垂悬曝晾于空中的筋骨险些拉不住他们的尸身。

  应有路还留意到眼下的这双腿颤颤巍巍地,有好几次都站不稳。这双腿停驻片刻后又动了起来,它们跨进了一栋建筑,应该是寻求庇护。

  但进去后,这双腿始终没停下来,应有路发现迈出二楼的一道门后,它们顺着一架半旧的梯子还在往上爬。

  他不知道斯皮格到底想做什么,直到看见斯皮格坐在最近的几个建筑物交汇的天台上打开了他怀里的长盒子。

  里面是把小提琴。它的名字叫做声声,刚刚斯皮格说过。

  此情此景,让应有路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又不太相似。

  那个人永远是凭着一身傲骨笃定前行的,而这个人,衣衫褴褛地露宿着自己的人生,而捧怀珍重地藏起自己的琴声。

  应有路明白,自己看见的不再只是一双会跳舞,也会颤栗的腿,而是一整个斯皮格的样子,甚至比起在青木大厦下咖啡馆见过的模样还要鲜明一些。

  一开始,应有路觉得这个寂静荒凉的世界氛围会衬得人们无比孤单弱小,但当天空中的箭弹和炮火接连炸鸣之际,某些人弱小的外壳仿佛被一次次击碎似的,然后慢慢露出一副勇悍的根骨出来。

  斯皮格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斯皮格的眼神不经意从手腕上滑过,应有路觉得,他可能察觉不到,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在他手环里发生了什么,他只专心地看着他心爱的小提琴。

  斯皮格笑容明亮像一抹弦光,对他来说,这是禁乐的十五年里,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贱命一条,但也不妨碍他拥有世间珍稀,于是,他笑容娴熟,手法生疏地拉起了那把小提琴。

  他的周围,漫天的炮火像弦声一样落下,当鲜活的生命嘶叫着磨砺于刀丝之上,难以为继时,纷至的炮火还在为死亡助兴。

  应有路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但斯皮格却仿佛看到了更多,他拉弦的手微微一滞。

  因为他惊讶地发现,一个类人的机械体就站在不远处。

  它灰金色的脸壳看上去很是冰冷严肃,但目光中又好像带着点奇异的喜悦。

  而在这个机械体身边,漫天的炮火就像一场逼真的特效,死亡的面具吞噬而来,可惜,在最后一秒掉了帧,因此看上去就像一场弥漫天际的飞沙。

  斯皮格从没经历过这么玄幻的场面,他觉得面前的不是机械体,而是由机械体进化成的神。

  斯皮格感觉到机械神想靠近他,可又有点什么顾虑似的,就好像某个并没有和他共舞过,却送他一双皮鞋的人。

  他们帮助了自己,但好像都毫无理由,帮助他的人少得可怜,斯皮格竟然心想,他们或许是同一个人呢。

  虽然眼前这个机械神跟他在油彩雨中的大屏上看到的人毫不一样,甚至连种类都不同。

  但斯皮格还是停下了手中的琴弦,鼓足了所有勇气向机械神慢慢走进,最后,他怀疑又肯定地说了一句:

  ”你是祁子锋吗?“

  不知道斯皮格是带着多大的惊喜和震撼说出他认为的唯一的英雄的。

  此时正在机器体元控中枢的祁子锋和正在斯皮格手环信息纽内的应有路心里俱是一震!

  应有路完全没反应过来斯皮格为什么问出了怎么一句时,就忽然听到一箭炽弹尖锐无双的呼啸声。

  这道呼啸声不知道从哪里穿了出来,眨眼之间贯穿了这个刚被斯皮格叫做祁子锋的机械体。

  砰然的巨响和元件烧毁的气声在眼前扩散开。

  这一切让应有路浑身发抖着,就像斯皮格手环里被炽弹干扰变得间断不已的信号,与他的勃然愤怒相反而行的是他的身体。

  不,是斯皮格的身体,斯皮格正在向地面跌落,眼下汩流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鞋子。

  而在应有路最后仅剩的狭窄视线里,有一只关节完全锁死的机械手牢牢扶住了斯皮格。

  它无法保护他,被洞穿核心的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的尊严屈服,膝盖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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