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绽镜>第8章 月见

  罗玘快步追着前面的祁子黎,自从他们认识好几年以来,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么慌张的模样。

  就算之前在猜出他身份的时候,这个人仍旧没有失过态。当然,罗玘觉得他早就猜出来了,只是在两天前的晚上才向他说明。

  “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晚上,他这样说。

  比起浮堡之内,城外的环境恶劣得多,就连漫天苍茫月色都难以添上几分慰藉,祁子黎站在新基卫大门外,一直等到夜巡完毕,拉住了罗玘。

  “你弟弟这回闯的祸,你认为,是我能处理的了的吗?” 罗玘解着手套,口头先发制人。

  罗玘的察觉力很强,同时根据对祁子黎的了解,他能一语道明现在的问题所在,而不是被这兄弟俩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塞住了耳朵。

  “如果你还需要根纳希教授,而根纳希教授需要我,那你就必须要让我弟弟活着。”对面强硬得像另一个人。

  祁子黎看着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强韧,这种东西平时在温良静和的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

  怎么说呢,就好像头上漫天的温柔月色化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它冰冷的刀刃,此时就紧紧贴着他的喉结。

  罗玘抿着唇,垂目看去,这个人明明手无寸铁,却是在恃强要挟,不顾一切。

  “子黎,我为什么会需要根纳希?我一个防御队的小士兵,跟你们圭带的核心实验室能有什么关系?”

  罗玘的语言依旧在防御,他想以防御来试探,祁子黎这把匕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锋芒。

  “事到如此,我们还是坦诚相待吧,尊贵的陀罗星王储。”祁子黎似乎还是像往常那般笑着,除了没有任何温度。

  罗玘愣了一下,眼中却满是惊喜。

  “不愧是连天才都青睐的祁子黎,真让人惊艳啊。”

  罗玘眉眼赞许地笑开,在戴上头盔,驾着机甲车离开前,向他肯定地点了下头。

  “他会活着,我的承诺。”

  接着,当天深夜,圭带所在的白银中邸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那里随即召开了一次秘密的内部会议。

  会议的结果是:鲜标文件上的一次暗杀行动被中止,与之替代的是一个由风控部执行的禁闭决定。

  纯白到荒芜程度的房间里,连窗户都无法生长,只剩下一个少年躺坐在角落,当一个安静的废弃品。

  似乎只有时间,才是这个庞大的空间里唯一的幸存者。

  可青年的眼神无法触及到的别处还是像往常一样。

  陀罗星城这个浮堡内,灯光随着室外天气同频变化;区层里,各个交通口的时间显示刷新着;

  公交站台上,广告屏又更换了一下;街道上,蚂蚁在分岔路口调转了方向,这座城市的一切数据都在悄然变化着。

  天黑了,风控室的灯关了,像是褪下了纯白的外衣,它浑浊的腹腔向他展露无遗,祁子锋却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因为他从来最怕的,不是黑而是白。

  如果白留不下阴影,那留下的应该叫恐惧吧。

  刻在他脑海深处的白,明亮刺眼,招摇放肆,为那丑陋戏码搭上戏台。

  待恶言嬉语随风消逝后,自己却落得干干净净的,可称为世上最为难得的“铅尘不染”。

  他闭上了眼,准备发会呆,或者睡睡觉,尽管很可能睡不着。这时小臂上的终端却忽然亮了起来。

  他的终端被采取了特殊管控措施,被限用了绝大部分传导沟通的功能,只剩下极少数的功能在使用。

  尽管不可能是什么有用的消息,祁子锋还是看了下去。

  除了他,大概没人发现,某一社交号在上个寒假发布的作品,在今天上午的惊魂事件过后,默默地多了四个浏览量。

  当然,这是由于这个账号的隐秘性,取名也不显眼,如果大众知道这是那个跳窗者的账号的话,恐怕只要0.01秒,这个账号就要沦陷。

  所以,这绝对是个冷门冷到爆的账号,只有平台程序员和使用者本人知道,这个号发布的作品永远都只有一个赞,而且都是第一时间就被号主自己屏蔽了。

  现在,祁子锋发现除了新增的四个浏览量,还有十几个赞,但确实是没什么用的信息。

  之后,在微若萤火的终端灯光前,一张僵硬的脸上却露出了几丝裂纹,某人微笑着,把上面的赞一个个屏蔽掉了。

  那晚,他睡着了。

  第二天,白色的灯光又亮了满屋。祁子锋困难地撑起眼皮,他听见风控室外一阵噪杂,混合着脚步声和说话声,很快向这里靠近。

  终于有人来了,在一天一夜的冷处理过后。

  来的人还不少,领头的左边那位男人留着黄发寸头,身形高大魁梧,右边的男子一水披肩的黑长发,身材高挑。

  祁子锋看着他们轻飘却犀利的眼神,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是上层的执行者,而不是校方的。

  这样的一群人就像是忽然发现,他这个废弃品里还有贵重元素一样,他们探究的视线集中过来,犹如在他身上缝上密集的针脚。

  领头的两人刚想问话,却提着眉头扭过头去,后面又来了些别的人。

  祁子锋心想,可能即将发生的是一些派系间常见的小摩擦。然而等他看到来人的脸后,才发现是祁子黎和罗玘。

  祁子黎被黑沉的人墙拦在外面,罗玘眼神示意让他稍待后,马上钻了进来,跟领头的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祁子锋想,罗玘自然不是靠着新基卫队长的身份进来的,毕竟他属于防御系,而这里是内控系的地盘。

  那么他只有凭借着他的师傅,新基卫防御首席司徒风的几分薄面来串串场子了。当然,司徒风是授了意的,这一点他不用怀疑。

  司徒风是他在这里唯一承认的长辈,并不只是因为司徒风救了他和祁子黎,还有,来自这位长者温厚而笨拙的关怀。

  在基因检测后,刚被分到心理班的时候,他失神地坐在宿舍的一边,警惕而探究地看着司徒风帮他整理床铺。

  他们就像刚刚组建的家庭,四处都充满了陌生与拘谨。他看着这位风格豪犷但做事细心的家长,忽然问:

  “我和我哥哥不一样吗?”

  司徒风知道他们两个的基因检测结果,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又听小孩说了下去。

  “我觉得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可其他的,好像一点也不像。他的笑容很甜,脾气很好,很懂事,是个人都喜欢他。”

  “你也很好。”司徒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被褥被他整理得一丝不苟,像一块平整光亮的白沙滩随时等待着迎接太阳。

  “可他们看到我,都好像很怕。我可能,是个坏孩子吧。好与坏,人们都不说,却让你看出来,真的很善良呢。”

  司徒风看见小孩是笑着说的,小孩又继续说道:

  “可你让我觉得,我大概是个好人,但这样的行为很坏,因为,我不知道理由。”

  小孩忽然变了脸,用一簇冷透的目光直视着他。

  司徒风心头吓了一跳,他觉得这孩子什么都懂,自己骗不了他,哄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棘手。

  就在他略显犹豫的时候,小孩就像刚看完故事书上的笑话似的,说:“看吧,你的表情也在说,我很麻烦呢。”

  “小锋,你不麻烦,恰恰是太懂事了,不是他们嘴上说的那种懂事,我从心里觉得,你不一样,但一定是个好孩子。”

  司徒风认真地组织语言,生怕被小孩误解了。

  “嗯。”小孩眨了下微红的眼,点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了。

  在司徒风看来,他完全冷静得像个大人,他的表情里仿佛没有开不开心的情绪,没有情绪起伏对他来说,好像就是好的感受。

  后来,又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联络了司徒风。

  那天司徒风急匆匆赶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发现被他刚刚藏起来的创伤贴,就马上把他带出去敷药了,回来的路上还给他买了棉花糖。

  他站在制造云朵的糖摊后面,跟司徒风说:“我要两个。”

  司徒风和老板都笑了,尽管他不想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糯声糯气的,但没办法,谁叫他还是个小孩,连基本的生理条件都要附加一些烦人的蠢萌属性。

  司徒风冲他笑了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他不会吝啬的,如果这个孩子需要双倍的爱。

  回去的途中,他让司徒风等了等他,然后两人再一起回去了。

  与此同时,六百米外,男孩转身的反方向,一个棉花糖插在了研究所宿舍某个窗口的空花盆里,成为了那里唯一一朵鲜艳而柔软的花。

  回忆像闪烁而过的彩灯,禁闭室外的说话声把他拉回现实。

  祁子锋听了听,看样子,双方交涉得并不顺利,对方并不打算退让。

  “很抱歉,在我们风控部问询之前,不能允许其他的交谈。“黄发寸头礼貌地假笑着。

  “或者你的那位朋友,作为家属,可以旁听,以示我们的程序公正。”

  黑发男人对罗玘说,然后笑着坐在椅子上,抬眉示意手下把祁子黎放进来。

  罗玘还想说什么,祁子黎拉了一下他,让他不要勉强,于是风控室内片刻间清了场,只剩下四个人。

  无论执行部的人想做什么,祁子锋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在上一个寒假大门不出,将之前三人的死因反复研究了很多次。

  得出的结论是:心理师的行为是被上面默许的动作。因此别无他法,他准备把这件事,闹得越大。

  如果之前的事相当于那些人在隔着窗户纸杀人,或者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洞,那他马上要做的事,就是把这层窗户纸撕个干干净净。

  “实施危险行为的理由?”寸头很直接的开场白。

  祁子锋回答:“我对不干净的东西过敏,心理班的灰尘太厚,我真心建议你们好好打扫一下。“

  祁子锋知道,在狗的疯狂撕咬之上必定有主人的默许。

  他用了“不干净”,“灰尘“,”打扫“这样的词,这群耳力向来很好的聪明人们,不会听不懂这些暗语。

  如果他们真的“听不懂“的话,那结论就非常清晰了——他很快就会变成那个将要消失在世界上的新的”暗语“了。

  他本想真的将这层窗户纸撕碎,但看见他哥哥走进来的那个时候,又觉得自己是否过于残忍了。

  黄发寸头和黑发男子面面相觑,眯起眼,琢磨什么。

  一旁,只有亲属探视权限的祁子黎忽然开了口:”他有洁癖,要是地上有脏东西,他连脚都不会沾。只是这次的行为过于夸张了,或许你们可以理解为一种行为艺术。请理解,他是一位艺术生。”

  “夸张?”祁子锋觉得好笑,低下了头,笑得肩膀狠狠起伏。

  低低笑了一会,他抬起头,仰视着他的哥哥,说:

  “祁子黎,你好歹来我们班当过一次模特,你认为我们班的灰尘夸张吗?还是你觉得,那些灰不重要,照样不影响他们每天好好地关上门呢?“

  “你的状态不好。”祁子黎故意答非所问的样子让祁子锋很是恼火。

  就像悬崖勒马的缰绳勒住了他的话口,令他不想再跟他交谈。

  于是他直接朝那两位说道:“我现在,可好得不能再好了,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跟同学们没有分歧。

  现在最好的做法是:一,把我放出去。二,把我们班的同学全部关进来。这是我认真的建议,或者请求? “

  祁子锋盯着两人的脸,关注上面的神情变化。

  黄发寸头的舌尖擦过牙齿,欲言又止。黑发轻轻眨着眼,沉默地思考着。

  半分钟后,黑发微微点了下头,告别说:“好的,感谢你宝贵的时间和建议。

  但这个坐在床边的,被感谢的对象看起来也并不想跟他客气。

  于是,黑发沉默地转过身,犀利的目光也随着他漆黑的长发飘散开,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问多余的问题。

  根据祁子锋刚刚当面向他们提出来的郑重建议,他们可以知道,那个计划的某个考验对象已经意识到了一切。

  这个考验对象看着那两个人走得倒是干脆,好像把家属只能旁听的规则忘了似得。

  于是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人在一个屋子里。

  祁子锋看着眼前的人,觉得自己就像在照镜子,唯一的区别是,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而已。

  祁子锋想到,来到这里七年的时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自己已经在这漫长的光阴里学会了拿捏分寸。

  而他的哥哥,也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安全”距离。

  他们原本成功地让彼此存在于两个平行时空,而今天,祁子黎却选择把镜面的边界打碎了,走向他。

  “这样有意思吗?”

  一句冷冷的质问传来,祁子黎明白,祁子锋是在说刚刚自己为他圆场面的话。

  “有意义,但你不在乎,久经沉默,你现在只想表达。”

  祁子黎气息低沉,破碎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又道:“现在,你如愿了。开心吗?”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叛逆少年,对吧?哥哥。”

  祁子锋尽管心底已经产生了怀疑,但脸上还是笑着且无比肯定。

  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一时让祁子黎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但一定要为自己想想。”

  祁子黎看着少年藏在一边,紧紧抓住的手,能察觉到他的焦虑。

  于是又怜惜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可以拿一些塑料气垫过来,听说很解压,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我也…“

  他还没说完,就被祁子锋打断了。

  少年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里面闪烁着期待的雀跃,嘴上说道:“我想...”

  监控室里,黄发寸头的男人看着摄像头上的画面,那兄弟二人正在说话。

  但最后祁子锋说的一句,由于声音太轻,没有被收到,这让寸头怒不可遏,他像一只在热锅上打转的蚂蚁,问向黑发:

  ”你来看看,他说了什么。”

  黑发男子反复确认了一下口型,因为祁子锋说那句话时,祁子黎动了一下,挡住了部分画面,这让他费了点时间,最后他回答道:

  ”他说,打你。“

  ”??打谁?”寸头惊讶。

  “还能是谁,他哥哥,祁子黎呗。”黑发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酸瓜烂枣,毫不稀奇。

  但如果他们仔细关注,就会发现从风控室出来之前,祁子黎的表情很丰富,可变化很快,不易捕捉。

  在祁子黎看懂那个口型之后,先是震惊,然后是悲伤,最后是气恼与担忧交集在了一起。

  他清楚地感觉到:祁子锋在推开他,他走近一步,这个人就会后退十步。

  漠白的光笼罩下来,他们仿佛站在掩藏于大雾中的悬崖上。

  这时候,祁子锋不是野性难驯的马,他也不是力挽狂澜的缰绳,他们只是在A区时年少稚嫩的模样。

  他是哥哥,他是弟弟,在祁子锋贪玩到危险边缘时,他拉起他的手,跟他说:“弟弟,这里危险,我们回家吧。”

  但是这里没有他们的家,有白得发冷的禁闭室,有孤独开成花灾的美术班,也有忙碌到手指发麻的核心实验室,可就是没有他们的家。

  祁子黎看着那个青年孤独地坐在白色悬崖上,不知是雾散了些,还是光亮了些,渐渐清晰地露出了他遗憾却坚决的眼神。

  祁子黎忽然明白了。

  他弟弟这次,不会再信赖地抓紧他的手,跟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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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祁子锋:风叔,棉花糖我要两个。   司徒风:好啊。   小祁子黎:我信科学,但糖在花盆里开出了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