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像是攥着浮木那般死死地攥着陆长遐的手,陆长遐不停地安抚着他。

  背后的废弃工厂被警方拉了线围起来,楚衍之神情还有些恍惚,他经历过不少实验也见了不少实验,但这种血腥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楚天城。

  楚衍之感到自己的嘴唇湿润了一下,他回过神,才发现是陆长遐给他喂了一支葡萄糖口服液。

  陆长遐目光担忧:“衍哥,你脸好白,当心低血糖。”

  楚衍之稀里糊涂地就把这支葡萄糖口服液给喝干净了,他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抱住了陆长遐。陆长遐先是一愣,随即飞快地把他拢到了怀里。

  “都过去了,衍哥。”陆长遐这么安慰着他。

  楚衍之滚了滚喉结,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这么沙哑:“……楚天城自杀了。”

  “这个跟你没关系。”陆长遐看到楚天城那个惨样的时候都恶心了一下,很难想象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楚衍之是什么心情。

  楚衍之闭了闭目,强行镇定了下来。

  “衍衍!”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又着急的女声,楚衍之看了过去,南茵正着急地朝她跑来。

  陆长遐见状,先松开了楚衍之。楚衍之还没说什么,就被南茵猛地抱进了怀里。

  楚衍之一怔。

  南茵跑得有些急,她的头发都散乱了,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她的信息素。楚衍之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受了,只是当南茵再次抱住他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楚天城自杀带来的阴影,他的世界终于天光大亮,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晦暗。

  因为实验还有药物的刺激,楚衍之对五岁前没走丢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南茵抱住他的这一刻,却像是打开了开关一般,一瞬间,被牵着走过的路、被抱在怀里看过的风景、被温声细语告诉的故事,通通纷至杳来,像万只蝴蝶扑面而来,萦绕不去。

  倏地,他的脖颈处传来一滴又一滴的湿意,楚衍之错愕地抬头,看见南茵泪流满面的面孔。

  南茵握住了他的手,又攥住了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又捧住了他的脸,她隔着蒙蒙的泪水,打量着楚衍之。

  “宝宝……”南茵哽了哽,崩溃地喊道,“宝宝、宝宝,我的宝宝……”

  楚衍之的手动了动,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抿了抿唇,突然觉得哽在嗓子眼的称呼也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妈。”

  南茵身形很明显地晃了一下,眼里再次夺眶而出汹涌的泪水,她将楚衍之抱进怀里,哭声好大,里面蕴藏的悲伤要把心都撕碎了。

  陆长遐抽了抽鼻子,本来想带楚衍之去做笔录的警察都一时没有什么动作。

  楚衍之从来不知道一个Omega的力气可以这样大,南茵哭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了,抱着他的手却在不停地收紧。

  南茵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了好多个对不起,兴许已经要比楚衍之走丢的日子都多了,楚衍之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喊:“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南茵渐渐停止了哭泣,可她的胸腔依然剧烈地起伏着,抱着楚衍之的胳膊也没有松开。

  “宝宝……”南茵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妈妈终于再次抱到你了。”

  她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模糊间却感觉怀里的人越变越小,变成了二十年前那般,揽着她的脖子乖巧地喊“妈妈”。

  她的宝宝,她的衍衍,她找了二十年的孩子。

  楚衍之偏了偏头,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这一偏头,倒是和旁边的警察对上了眼,警察先是一惊,随即对他尊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楚衍之差不多明白了,给南茵道:“妈妈,我还有点事要忙。”

  南茵双眼红肿着,听见他要走,像是过度的应激反应一般攥紧了他的胳膊,面露惊恐:“你别走。”

  楚衍之觉得南茵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他看了眼警察,后者想了想,给他道:“那等楚先生闲下来的时候,来警局做个笔录吧。”

  楚衍之点头答应。

  这里到底是外面,楚期说不定正在哪个角落里看着,安全起见,楚衍之和南茵回了车里。期间南茵一直紧张地拽着楚衍之的手,生怕一眨眼楚衍之又要离开似的。陆长遐看了他们一眼,给楚衍之说一声自己在外面等他,便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俩。

  车里开了空调,不一会儿便驱逐了在外面沾染上的冷气。南茵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楚衍之抽了一张纸给她擦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按住了楚衍之的手。

  楚衍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南茵也不知道,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楚衍之,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衍衍……”

  她情绪稳定下来,楚衍之反倒不知道该跟她怎么相处了,像个给家长看成绩的小孩子一般,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听见南茵喊他,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应完,他又连忙补了一句:“妈妈。”

  南茵眼角的细纹被笑意卷动,她帮楚衍之把散落到胸前的长发拨到背后,这是她的宝宝呀。

  突然地,南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衍衍,妈妈有东西要交给你。”

  楚衍之一愣。

  南茵顿了顿,改口道:“不是我,是你爸爸。”

  楚衍之瞳孔微缩。

  楚家的事情牵扯重大,作为楚氏第一掌权人的楚期自然也逃不了。

  楚衍之和楚期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警局里,彼时楚衍之刚录完笔供回来,正好和被警察带来的楚期擦肩而过。

  “楚衍之。”楚期喊他。

  楚衍之停了停脚步,偏过了头去,却没说话。

  楚期微微勾了勾唇:“楚家实验的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

  楚衍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挑了挑眉:“我在楚氏做的那几桩生意是吗?”

  楚期笑而不语。

  楚衍之敛了敛眸,没说什么话,转身离开了。

  当年楚衍之掌权楚氏集团的时候,楚天城他们确实交给了楚衍之几桩和俞家有关的生意,楚衍之当时就察觉出来不对劲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得做。

  现在想来,楚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做了要把楚衍之也拖下水的准备。

  楚衍之迟迟没对楚氏下手也是在想这件事情,迟迟找不到证据,他原本是准备和楚期一并进去的,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楚衍之走出警局,南茵还有陆长遐正在车里等他,就连好久没见的宋承昔也在。

  “成功啦?”侯清澜从车里探出来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

  楚衍之轻轻笑了一下,道:“不出意外的话。”

  “啊啊啊!”宋承昔爆发出一声剧烈的高呼,“终于结束了,累死我了!”

  楚衍之回头看了看那个警局,手机里正播放着俞氏一个私生子接任俞氏集团的消息,视频里,俞泽然正彬彬有礼地对着镜头笑。

  楚衍之回过了头,道:“我们回去吧。”

  楚期不会再出来了。

  警局里。

  楚期刚一进来,便被戴上了手铐,他心里没由来一紧,又迅速冷静了下来,不会的,他参与实验的那些证据都销毁了,即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找到的。

  这么一想,他便神情淡定地走进了审问室。

  不一会儿,来审问他的警察便走了进来,在他的对面坐下。

  警察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楚期,楚家那个实验,你参与过吗?”

  楚期摇了摇头,他表面向来以温和有礼待人:“没有。”

  不料那警察狠狠皱了皱眉,道:“撒谎。”

  楚期只当他是在诈自己,他心底有底气,面上便波澜不惊:“警察先生,话可不能乱说,您有证据吗?”

  那警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愧是能做出来那么丧尽天良的实验的人,心理素质确实强,行为也的确滴水不漏,若是没有楚衍之提供的证据,恐怕他们也束手无策。

  警察沉默的越久,楚期越确信这人是来诈自己的,他笑了笑,也不说话,慢慢靠在了椅子上。

  警察给旁边的男人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警察很快便出去拿了一沓纸过来。

  楚期挑了挑眉。

  警察把这沓纸推到楚期的面前,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楚期看了看警察,不紧不慢地拿了最上面的一张纸来看,只一眼,他便瞳孔紧缩,手猛地收紧,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

  那警官有条不紊地给他道:“你们实验有着很强的私密性,每一道程序都需要内部人员亲手签名按指纹,这才给过。”

  “我们已经核实过了,这些就是你的字迹和指纹。”那警官笃定道。

  “不、不可能。”楚期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原本还是一行一行地看过去,越到后来看得越快,到整间屋子都充满了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手铐碰撞的声音。

  越看越心惊,越看心越凉。

  不可能的,这些他明明都都毁掉了,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警察一看他那反应就知道,他问道:“楚期,你还不认罪吗?”

  “谁给你的?”楚期把那一摞纸都推掉,他想站起来,立刻就有警察走进来把他按住,楚期比楚天城要聪明很多,他自知逃不过,但怎么着也得知道是谁害得他,他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不是楚衍之?”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些实验数据都是楚衍之还没恢复记忆的时候他毁的,当时毁得一干二净,楚衍之怎么可能有那种能耐毁掉?除非楚衍之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这更不可能,当时给楚衍之打的那针药剂是百分百会致人失忆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错?

  楚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肯定和楚衍之脱不了干系,他嘶吼道:“我要见楚衍之!”

  可惜这里不是楚家,也不是楚氏,没有人会听他的命令。审讯的警察给一旁的警察使了个眼神,立马进来好几个警察按压住了他。

  楚期这会儿的恐惧又盖过了愤怒,但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只有那一句:“我要见楚衍之。”

  他必须要见到楚衍之,只有见到楚衍之,才有翻身的可能性。

  他连连叫嚷和好几句,紧跟着一愣,突然意识到,当年是他把楚衍之的情绪与命运掌握到手里,现在却是反了过来。

  这个想法让他的骄傲被溃散,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带着往牢狱里走去了。

  楚期两眼一黑,竟是急火攻心,猛地呕出来一口血,明明前几天所有的事情还按着他的发展在走,怎么一瞬间就天翻地覆?他步步为营了这么久,为什么会被楚衍之轻而易举地击败?

  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输给了楚衍之?

  楚期恍恍惚惚地被关进了牢里。

  楚期一入狱,楚氏集团的第一股东就成了楚衍之,警方还在一个一个调查楚氏集团实验的事情,正好楚衍之暂时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一时也就闲了下来。

  南茵住在郊外,郊外有一座很便宜的墓地。这天落了雨,南茵撑着伞,带楚衍之来到了这块墓地。

  “当时,我带你去买玩具,人很多,你想要的那个玩具在很高的架子上面,”南茵的声音隔着雨声,不清晰地传了过来,“我拿下来那个玩具后,你就不见了。”

  从此就成了南茵一辈子的噩梦。

  巨大的自责和难过下,她情绪崩溃了,要么浑浑噩噩地待在屋子里,要么各处去找楚衍之,她这种状况是工作不了的,这些年赚的钱全拿来付违约金了。

  楚修竹比她好一些,他从来没有一句责怪南茵的话,他依旧是大学教授,靠这些人脉来找楚衍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辞职了,转而去楚氏集团做了个会计。

  却不告诉南茵是为什么。

  南茵全心都在楚衍之身上,也没有关心丈夫的转变。

  “再后来,”南茵到达了目的地,缓缓蹲下了身,墓碑上,年轻好多岁的楚修竹正温和地笑着,“他做假账入狱,畏罪自杀。”

  南茵说到这,眼里带了些许泪水,却没有落下来,她让了让身体,楚衍之便站在了墓碑前。

  “看,我们衍衍。”南茵把手放在了墓碑上,雨水很凉,可是她的掌心很热。

  “我这几天没来看你,都是去看我们衍衍啦,”南茵笑了笑,语调温柔,仿佛对着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相濡以沫的爱人,“他现在来看你啦。”

  楚衍之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就像之前隔着电脑屏幕去看楚修竹一般。

  那日,南茵难得收拾起来丈夫的遗物来,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点,是她和楚修竹恋爱时的一个秘密约会地点,只有两人知道。

  南茵想到丈夫死之前的古怪来,便不顾保镖的阻拦去了那个地方,并且警告他们不许跟来。她前脚刚走,保镖还没来得及给楚衍之发消息,就被楚期派来的人杀了。

  而南茵却在楚修竹留的地点里找到了几个资料袋。

  原来,当年楚修竹硬是一步步查到了楚家的实验上面,并且拿到了足够的证据,后来被发现他行动的楚天城杀了。楚期担心这件事情暴露,便把所有的资料全烧了,从此更是没留下任何一个资料。

  可惜楚修竹早就留了备份,他把这些资料放在这个地方,知道南茵肯定会来。

  那些档案袋里,不只有楚期楚天城等其他人的犯罪证据,还有楚衍之的实验数据,每天注射了什么,什么反应,等等。

  南茵看到那些数据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找不到楚衍之的时候她只能期盼楚衍之有好心人看中她的衍衍听话聪明又好看,能够收养他。后来知道楚衍之是被楚家收养,她难免放心了不少。

  至少,比她们的家庭条件还好。

  她想,若是楚衍之习惯了那种富贵生活,她不同他相认也可以。

  可是后来爆出来的校园霸凌的事件、实验的事件却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直到看到那些实验数据,南茵二十年来的痛苦终于达到了顶峰。都是她的错,她的不小心,害得楚衍之受了那么多苦。

  楚衍之缓缓上前,他把伞递了出去,为楚修竹的墓碑遮住了雨水。

  楚修竹留给他的不止实验数据,还有一封加在中间的信。

  信里,楚修竹说:“衍之,假如有朝一日你能看到这封信,希望你依然善良,依然温柔,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楚天城派你来查我账,想让你背杀父之罪。但是他打错了算盘。宝贝,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没有伤害过我,我们只是在不同的时空走向对方。我永远爱你。”

  楚衍之缓缓蹲下了身,将手里的白色雏菊放在了楚修竹的墓前,半晌,他缓缓把额头抵楚修竹的墓碑上。

  爸爸。

  您七年前向我伸来的手,我终于在今日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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