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之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陆长遐。陆长遐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额头和手心都破了皮，滴着血，嘴唇的血色尽褪，干裂得厉害。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刚才干了什么。
楚衍之的目光难以从他的身上挪开，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原来刚才那个行大礼的人，是陆长遐。
陆长遐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仓促地低下了头。
住持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主动开口问道:“陆先生，您也是来还愿的吗？”陆长遐长得出众，又干了这么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住持自然是记得他的。
陆长遐点了点头，他说:“谢谢宁山娘娘保佑他。”
楚衍之身形顿了顿，陆长遐没有明说“他”是谁，可是他们都知道，陆长遐是还的什么愿。
住持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笑道:“楚先生也来了，你们到底是谁来还愿？”
陆长遐攥着衣角，低着头，他其实想问问楚衍之，但是他觉得衍哥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次能遇见楚衍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可能是太久没见，陆长遐看到楚衍之的那一瞬间，险些哭出来，甚至怀疑是自己出了幻觉。
他真的太想楚衍之了，每一天、每一晚，想得都要发疯了。顾安巡让他看视频的时候，他的心都快停了，难以遏制的担心与滔天的怒意交杂在一起，刺得他胸口巨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衍之先前一步，做出了决定:“我来。”
住持给了他三根香，声音依旧和蔼:“燃上插好就好了。”
楚衍之道了一声谢谢，随即虔诚地把香点燃，认真地插到了香炉里。
“陆先生，”住持看向陆长遐，问他，“您还要求平安玉吗？”毕竟是行大礼来到的平安殿，不求块玉回去，太可惜了。
陆长遐忽而回神，他眼睛缓缓抬起，看向平安殿内巨大的镀金石像，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很小却足够坚定:“请宁山娘娘，保佑楚衍之一生平安。”
他要给谁求平安玉，一目了然。
住持无奈地笑了笑，吩咐旁边的小和尚去刻玉取玉。
楚衍之只觉得脚下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刚才陆长遐的头与地面相触发出的声音明明很小，可是楚衍之却觉得那就像一声闷雷般炸在了自己的耳边，陆长遐的额头已经破了，地上还有一抹鲜红色在，刺得楚衍之双眼生疼。
平安殿里还有不少人，不知道是不是认出来了楚衍之或者陆长遐，也许只是本着八卦的心思，纷纷往这边看。
陆长遐慢吞吞站起了身，他压了压自己头上的帽子，重新戴上了口罩，应该是怕别人认出来。他的目光悄悄地落在楚衍之身上，像是眼馋橱柜美食的却怯于身边大人的眼色的小孩一般，只敢偷偷看一下。
楚衍之真的要难以呼吸了，他每次以为陆长遐足够爱他的时候，陆长遐又用事实告诉他他还可以更爱他。
他的心疼得厉害，实在没办法待在殿里了，只好转身离开，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冷得他哆嗦了一下，还好，他沉重的心情也随着这些冷意轻松了一些，他稍稍冷静了一点。
山顶有卖吃食的，他走过去，要了一个玉米，然后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好去一旁，一边吃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山顶的景色。
他吃完那一根玉米后，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楚衍之攥了攥手，还是转过身去，果然是陆长遐。陆长遐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楚衍之看见那个熟悉的包装盒，就知道是他求来的玉。
陆长遐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衍哥你放心吧，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楚衍之没有说话，他想，虽然陆长遐嘴上这样说，可是这人的眼睛，已经给他立下了仿若无数世的海誓山盟。
楚衍之看着他，说，陆长遐，不要哭。
陆长遐一怔，恍然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泪了。可是真的好难受呀，仅仅是撒个不喜欢他的慌，就难受地哭了。怎么会有一个谎言，说出来会让心这么疼。
楚衍之的手指屈了屈，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他将吃剩的玉米扔进旁边垃圾袋里，然后走到陆长遐的身边，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泪，陆长遐眼睛似乎更红了一些，眼泪掉得更凶了。
“哭什么？”楚衍之无奈道，眼见着擦不住了。
“对、对不起，衍哥……”陆长遐抽噎着，像只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狗，“我不想骗你，但是、但是……”
楚衍之抿了抿唇，温热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心，他仿佛间感觉液体散发的苦涩像是一条小蛇般顺着手心钻进了他的心里，獠牙刺穿心脏，又痛又酸。
陆长遐止不住眼泪，又不想弄湿楚衍之的手，只好将楚衍之的手拿下来，用自己的手取而代之。那股触感好像还存在，却转瞬即逝，导致陆长遐哭得更凶了。
真没出息。他唾弃自己，把仅剩的一点纸递给了楚衍之，让他擦了擦手心。
楚衍之没有接，蓦地，他伸手环抱住了陆长遐。他不如陆长遐高，体型也比不过陆长遐，双臂只能从对方腰间穿下去，用一只手生疏地拍了拍对方的背，温声细语地像是在哄小孩子:“不要哭了。”
楚衍之垂着眸，想，他完了，他心软了。
陆长遐太久没感受到被楚衍之拥抱的感觉了，他哭得凶，整个人身体都一抽一抽的，他哭腔很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我看到视频的时候，真的很害怕……”
楚衍之耐心地听着他讲话，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陆长遐哭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拉着楚衍之去了旁边一个没人的地方，他将外套脱下来，让楚衍之坐下:“衍哥爬了那么久，肯定很累了。”
他还没哭完，嗓音闷闷的。听到楚衍之心里又酸又胀，他咬了咬唇，伸手捏了一下陆长遐的脸颊:“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想着我？”
陆长遐也知道自己撒得那个谎肯定骗不过楚衍之，干脆不装了，他闷声道:“我永远想你。”
楚衍之心脏被电了一下似的，又疼又麻，他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长遐笑了一下，又掉下来眼泪，他说:“衍哥，你瘦了好多。”他低下了头，把那个简单的包装盒打开，拿出来那块玉，重新给楚衍之戴上，他说:“玉碎了，我就再给你求一块。”
楚衍之微怔:“……你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他当时给侯清澜他们说的话语？他说的小声，那个视频里没录上。
陆长遐深吸了一口，笑了笑:“我看了好多遍。”那是他唯一知道楚衍之现状的视频，视频里的衍哥状态一点也不好，看得他心都要碎了。提起来这个，他又轻轻打开了楚衍之的手，看着上面的伤痕，只觉得心都在滴血:“多疼啊。”
楚衍之没有抽开，以他的角度可以看见低着头的陆长遐的发旋，他说:“还好。”
陆长遐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楚衍之的手上，他连忙帮他擦去，陆长遐咬牙道:“一点也不好。”
楚衍之“唔”了一下，也不知道给说陆长遐什么，半晌，他也只是憋出来一句:“陆长遐，你真的好能哭。”
陆长遐心疼地看着他的手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衍之听着他的哭声，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张开两臂，问:“抱不抱，嗯？”
陆长遐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辨别真假，半晌，他伸出手，将楚衍之揽到了怀里，熟练又生疏地把头埋到楚衍之的肩颈里:“衍哥……”
“嗯。”楚衍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陆长遐不知道哭了多久，楚衍之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肩膀的衣料已经湿透了，陆长遐的脸贴着他的衣服，一抽一抽的。
楚衍之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有些意外:“你抽烟了？”
陆长遐垂着眸，嗓子有点哑，语句含糊不清:“想你想得没办法的时候就抽。”只抽一根是不会在身上留下烟草味的，楚衍之没法想象陆长遐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抽了多少。
陆长遐忐忑不安:“衍哥不喜欢我身上的烟味吗？”
那倒是不是，楚衍之有些心疼他:“你嗓子不要唱歌了？”
陆长遐撅了撅嘴:“本来我也只是想唱给衍哥一个人听的。”
楚衍之:“……”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起来住持的话:“你膝盖上的旧疾，是不是求玉求的？”
陆长遐身形顿了顿，不自在道:“不是。”
“撒谎。”
楚衍之心一沉，连语气也重了些，听得陆长遐心尖一慌，他连忙老老实实道:“真没什么，去年冬天的时候，我来宁山求的玉。当时下了雪，地面上有点湿，可能把膝盖冻到了，现在已经好了，前几天下雨的时候都不疼了。”
他说得轻巧，但其中艰辛楚衍之不用想也知道，他干巴巴道：“傻不傻……”
陆长遐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开心，他道：“可是，确实是替衍哥挡了一劫呀。”
这就够了，这样他吃多少苦受多少伤都值得。
“……”楚衍之沉默不语，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住持说，你本来是要去求同心结的。”
陆长遐抱着他，手无聊地玩起了楚衍之后面的衣服，他闻言，也不过是眨了眨眼睛，平静道：“我一开始知道——以为衍哥是Alpha的时候很绝望，我当时觉得，我不能没有你。我甚至想过，把你囚禁起来，哪怕你恨我也无所谓。我来宁山前，确实是要来求同心结的，但是到了姻缘殿前，我往一旁看了一眼，特别特别好看的景色，唔，现在应该看不到了，我当时看到的时候是白天，我就突然释怀了，我觉得，这么好看的景色，我不能害得衍哥看不到，所以我就转去了平安殿。”
他说得其实很轻描淡写了，他当年的纠结和痛苦只是一笔带过。他刚开始分化成Alpha的时候确实崩溃、茫然、不知所措，他何尝不知道Alpha和Alpha也可以在一起，只不过追求人的难度大了一些，他心底燃起一点点的希望，刷了很多追求第二性别相同的人的经验帖子。
后来他在外国看到一对Omega情侣被骂得惨不忍睹时，旁观者的鄙夷看得他心尖冰凉，他没法忍受这种目光会落在楚衍之身上。“那就把他锁起来好了”，这个念头就是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产生的，这样既可以在一起，也不用遭外人唾弃了。
更恐怖的是，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迅速扎根成长，宛如一棵恐怖的寄生植物般，顷刻间长成了一棵滔天巨树，遮住了他的心，也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楚衍之，那些偏执可怖的过往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看着楚衍之的眼睛，认真道：“同心结，我本来是求来给你的囚禁礼物，以此来证明我真的很爱你，是没有办法才会那么做的。”
他上次来爬宁山，五千九百九十九阶，三步一叩首，每一步、每一叩，求的都是楚衍之。直到他爬到了姻缘殿，姻缘殿的住持问他是来求姻缘的吗，他眼前眩晕了一下，头偏了偏，看到了远处如画般的山水，彼时他的膝盖还带着冰冷刺骨的痛意，额头磕破了皮，流着血，手脚都麻木了，可是他却忽然间释怀了。
他痛苦挣扎了那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像是山间雏鸟终于挣扎着学会了飞翔，扇动翅膀飞出了萦绕的大雾。
没关系，不和他谈恋爱也没关系。
他希望，楚衍之天天开心、岁岁平安。
他的衍哥，长得那么好看，还那么聪明，不能一辈子都困在那间小屋子里，他应该会有更大更绚烂的未来。
宁山娘娘，如果您真的显灵的话，请一定要保佑楚衍之，天天开心、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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