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境，电闪雷鸣，阳光明媚的天顷刻间转换了势头，变得阴郁恐怖。
狂风四起，空气中残留的微弱血腥气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追踪符也在狂风中失去了效力。
江澄骂了声娘，不甘的召回追踪符，正想屏气凝神再次感应那股冰冷诡异的鬼气，瓢泼大雨却倾盆而至，一身华贵的紫衣瞬间湿透，空气中残余的最后一点鬼气也消失不见，追踪符湿溻溻落在地上与泥土合为一体。
此处地处沅州，人烟稀少，茂山峻岭，川泽环绕，雨势过烈，大树底下也遮挡不住，江澄终于想起方才追踪那满身鬼气的黑衣人时路过的破落山神庙。
他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山神庙，进去搜集柴火生了火。
时近秋末，又逢狂风暴雨天，一身湿淋淋，纵使一身灵力也耐不住这彻骨的冰寒，坐在柴火堆旁连连冷颤，一边担忧起其他小兔崽子来。
这次沅州追踪，姑苏蓝氏，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三家联合，当成锻炼小辈的机会，所以派出来的都是些十多岁的毛孩子。
毕竟追的只是一个鬼气缭绕的神秘人，江澄亲自领队，在恶战两场后，那黑衣人拖着重伤窜进了山林，江澄怕失去踪迹，率先跟了上来，留下一帮孩子慢悠悠爬山。
江澄脱掉了身上的湿衣，架在火旁烘烤着，一边运起灵力暖了暖身子，才觉得舒服许多。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往庙里扑腾，江澄不耐烦的起身准备关门，却在朦胧暴雨中看到了一抹蓝白色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却始终看不真切，那穿着，该是个蓝家人，身形高大颀长，撑着白色的伞，不慌不忙的走向庙门。
江澄冷嘁一声，关门落闩。
他不爽蓝家人何止一天两天，管他外面是谁，哪怕是蓝家的小朋友也照关不误。
这次若不是因为蓝家先盯上的黑衣人，他又想为金凌抢功，才不会跟那帮毛孩子一起合作。
那帮蓝家水灵灵的孩子看到自己个个吓得跟愣头青似的大气不敢出，江澄最讨厌这副窝囊没胆的模样。
心里却明镜似的，那些孩子一方面是怕他，另一方面也惧他是长辈，又喜怒无常，生怕得罪了他被一鞭子抽断腿。
他以为自己关门落闩外面的蓝家人就知难而退，可没一会儿，庙门被敲响。
江澄并不打算理会，专心致志的烤着衣裳，一边拆了头发，慢慢悠悠拧干了上面的水，轻轻抖散在身前。
敲门声终于停了，江澄冷笑，就不信他敢进来。
正想着，门闩却晃晃悠悠的动了，淡蓝色的灵气包裹着木闩，不消两下便啪嗒一声被移落在地。
江澄正欲发作，一抬头，正好对上推门而入的挺拔身影。
那人一身蓝白相间的蓝家服饰，裙摆衣袖湿了彻底，一头银丝如瀑，发尾沾了雨水粘合在了一起，发冠端端举举，一条云纹抹额束在额间既雅且正。
一手执箫，一手执伞，银色长剑背负于身后，无可挑剔的俊雅面容浅笑温和。
“江宗主。”来人抱拳，十分有礼的问候道：“别来无恙。”
江澄看着那一头白发愣了好久好久才收回目光，站起身来，不确定道：“蓝宗主？”
蓝曦臣将湿漉漉的雨伞放在门后，关门落闩，转身笑道：“只是数月未见，江宗主便不认得蓝某了？”
江澄脸上微不可闻地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该说啥。
上次见他还是在封棺大典上，他脸色难看极了，江澄当时也没忍住嘲讽，那脸，真是比死了亲爹亲妈亲媳妇还难看。
一晃几个月过去，这个人的脸色倒是好了些，可这一头雪白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认是认得，只是不知道蓝宗主什么时候有了擅闯别人营地的爱好了？”江澄不再看他，坐在火堆旁继续烤衣服。
蓝曦臣坐在他对面，很自在的脱下了外衣撑着烘烤，一边回答他的嘲讽，“今日才出关，叔父叮嘱我来看着点家里的小朋友，未等寻到人，却下起了雨，正好见此处有座山神庙，又见关门者貌似故人，所以敲门叨扰。远远看你脸色苍白，以为你出了事，所以自作主张，擅闯了进来，江宗主莫怪。”
脸色苍白？江澄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刚刚淋了雨又吹了一阵凉风，许是有些受凉，叫人瞧着像是生病。
江澄瞥了白发蓝曦臣一眼，那模样，可真叫人舒服不起来，不为别的，即便是白了头，可五官长相，还是与那蓝二极为相似。
他哼了一声，心里不忿，可还是没小心眼道把人赶出去淋雨。
“听叔父说那名黑衣人在姑苏和云梦杀了不少人，却不知身份，只是一身鬼气，绝非正道。”
江澄添了两根柴火，火光将两人渡上了一层橘色的沙。
“半个多月前，姑苏第一大青楼所有女子似被人施了邪术，跳舞欢笑不止，所有恩客一夜烟消。
之后，姑苏寺庙，道观，云梦几处青楼，寺庙，道观相继出现此类状况，且只杀男不杀女。”
蓝曦臣疑道：“男子……，全都身死烟消？”
“身死烟消。”
身死烟消是个什么概念，寻常人死了便是死了，魂魄会在人间游荡一段时间再堕入轮回。
而被那黑衣鬼邪杀死的这些人，肉身消散，魂灵俱灭，再无轮回一说。
蓝曦臣摸了摸外衫，干了，便叠好放在身后的草席上，又添了一根柴火，若有所思。
江澄道：“半年之前，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一些庙宇、村落、道观和青楼，发生丢失魂魄之事，不过，那时没有发现鬼气，而且受害人肉体完好，我们查询一个多月，都毫无结果。没想几月之后，这种情况再次出现，而且变本加厉，连肉身都一同毁去，还好这次留下了踪迹，又被我重伤，若不是这场该死的雨，现在就已经抓到他了。”
“江宗主也看不出来那人的来历？”
江澄将烤干的衣服往后一扔，人也躺在了草席上。
“不是鬼修就是鬼道产物，浑身上下鬼气滔天，所经之处，鬼气绕梁三日不绝，这等境界，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江澄翻了个身，面朝火堆，这个家伙身上的鬼气确实诡异，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哪怕是魏无羡，哪怕是鬼将军温宁。
蓝曦臣沉默半晌，又道：“不论他是人是鬼，现在逃入沅州境界，下一步很可能要在西南地区继续为恶。”
“废话。”江澄有些头疼，蓝曦臣声音并不难听，可他并不想听蓝家人说话，更不想同他们说话，“我早晚逮着他。”
蓝曦臣尴尬的笑了笑，打起坐来。
江澄小寐片刻，却是睡不着了，外面狂风骤雨，并未有停歇的意思，看来他们得在这破庙呆上一夜。
那帮小子也都是些吃不了苦的主，应该能照顾好自己，找间客栈吃吃喝喝再美美睡上一觉。
目光很自然的就落在闭目打坐的蓝曦臣身上，他清瘦了不少，虽然头发全白，模样还是万一挑一的好，也难怪天底下但凡是个姑娘都想嫁给他，可惜了，这个家伙似乎并没有娶妻的意思。
这么些年江湖上各种八卦飘来飘去，也没有关于他的八卦飘进耳朵，江澄很自然的想起了他的断袖弟弟，莫不是蓝曦臣跟蓝二一样？是个断袖分桃的主儿？
越想越有这可能，当初他与金光瑶那般要好，金光瑶临死前那一句杀尽天下人也不忍害他的话历历在耳。
封棺大典上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之后他又闭了关，出关后又变成这副鬼样子。他为了什么闭关？应该是因为金光瑶之死，头发为什么白？大概也是因为金光瑶的死。
难怪这么多年跟那个金光瑶不清不楚，原来是存了这种心思，所以在得知被金光瑶骗的团团转之后伤心欲绝，一夜白头？
这种可能性很大。
蓝曦臣忽然睁开了眼，一双深邃的被火光映照的微微灼热的眸子正好对上江澄略微呆滞的目光。
“江宗主为何一直看我？”他轻笑起来，“是有话要说？”
不知怎地，江澄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脸颊微烫，弄不清是火热还是脸热，急忙移开目光，看着火堆熊熊燃烧的柴火。
蓝曦臣再添一根木柴，“还是，在疑惑我的头发？”
被人戳中了心事，江澄却并不想承认。
蓝曦臣眉间闪过一缕哀伤。
江澄忽然有种坐实猜测之感。
只听蓝曦臣道：“你也在想我是否是因为金光瑶一夜白头。”
也？江澄嘴角抽了抽，是啊，他能如此轻易想到，其他人为什么就想不到，只怕他为了金光瑶闭关数月一夜白头的传言很快就要在江湖中传开。
“莫非不是？天下皆知蓝宗主跟金光瑶的关系非同一般。”江澄冷笑一声，“同吃同住，同塌而眠，又有那样一个断袖弟弟，难免叫人想入非非。”
却未想蓝曦臣毫不动愠，反而露出一个十分从容的笑来。
“江宗主所说在理，我闭关期间，一夜白头，确实与我那曾经义结金兰的二弟金光瑶有些关系，却绝非旁人所想那般。”
江澄白他一眼，“跟我解释做什么，我对你跟金光瑶乱七八糟的事情没兴趣。”
他轻笑道：“可我总觉得江宗主对我一夜白头的缘由很是介怀啊。”
他眼睛微眯，缝中反光，透露出一丝狡黠。
江澄有些不真实感，从未见过蓝曦臣这等模样的看一个人，不知怎地，江澄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光是头发白了，连性子都变了，从前温柔款款的泽芜君怎么会露出那样危险狡诈的笑容来。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不自在道：“谁介怀了，少自作多情。”
“那便是我自作多情，江宗主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江澄咬牙，“自以为是，这很蓝曦臣！”
蓝曦臣若有所思的在他脸上扫荡几眼，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微微摇头轻笑，“口不对心，这很江晚吟。”
“……”
江澄这口气算是憋住了，翻身背对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果然还是跟蓝家人不对盘，没两句就能把天聊死。
可这个白发蓝曦臣真的是当初那个蓝曦臣？
模样倒是没变，可那狡黠的眼神、调笑般的语气……，哪里还像当初那个随和稳重的泽芜君。
还是被夺了舍？
想不出名堂，又受了些凉，还追了一天的黑衣人，江澄是又累又困，脑子昏昏沉沉，不等衣服和头发全干，已然睡了过去。
次日身上多了件外衫，一看，正是蓝曦臣的那件，周围萦绕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迅速扯开那外衫坐了起来，正逢蓝曦臣打水回来，手中捧了新摘的野果。
“江宗主早。”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得很是由心。
江澄回了声早，快速穿好衣服，草草扎起了头发，脑子仍旧有些昏昏涨涨。
蓝曦臣将水和野果放在庙中的香案上，又小心翼翼的用木棍从昨晚的柴火堆里掏出两个黑乎乎的东西。
江澄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蓝曦臣吹了吹那两个黑团上的灰，轻轻剥去外面被烤干的树叶，一股浓郁的芋头香气飘散出来。
“给……”蓝曦臣递给他。
江澄愣了愣，没接。
“门外的野生芋头，昨晚大雨把它们从泥地里冲了出来，我就着芋头叶裹了埋进柴火堆，现在还热着。”
见他还是不接，蓝曦臣又道：“你昨日淋了不少雨，晚上发起了热，出了不少汗，现在正是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
江澄又是一怔，“我昨晚……发烧了？”
“嗯，你睡下没一会儿就开始咳嗽，烧得满头大汗，还好不算严重，我给你喂了几粒丹药，输了几段灵力便安睡下了。”
难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浑身黏糊糊的一股汗味儿，也难怪身上多了一件御寒的外衫。
他接过芋头，“谢了。”
“客气。”
这是江澄第一次这样吃芋头，他也没想过蓝曦臣会有这样一手，很新鲜，芋香四溢，十分暖腹。
江澄吃完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芋头撑得不行，还是第一时间给那帮小兔崽子们发信号，可事与愿违，身上的信号弹昨晚被水泡得没法用了。
“天不亮我就发出了信号，现在小朋友们该是快赶过来了。”
“你们蓝家……不都是卯时才起？”
“闭关这几个月，睡得都不太好，早起习惯了。”
江澄无言，回看蓝曦臣，不知怎地，觉得那头白发着实有些碍眼，便不想再看。
最先找到江澄的，是金凌那条叫仙子的狗，它汪汪叫得欢跃。
很快一阵穿林拂叶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舅舅！”金凌担忧的声音传来，而后稳稳当当地站在跟前，自然，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边的蓝曦臣，先是一愣，又恭恭敬敬的叫了声泽芜君。
蓝家和江家的小辈们也陆续赶到，这帮毛孩子无一不惊讶于蓝曦臣的满头银丝，一个个窃窃细语，蓝曦臣毫不在意。
江澄听不下去，一鞭子喝停了所有喋喋不休的嘴。
蓝思追和蓝景仪围着蓝曦臣问个不停，他们小声的在一旁说着，金凌也蹭了过来。
“舅舅……泽芜君他……”
“他头发是黑是白与你何干？有这点精神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捉到那黑衣人！”
金凌被训得目瞪口呆，最后还是江家一个小辈凑了上来。
“宗主，昨晚我们夜宿镇上客栈，今早上呢过来时，没有在镇上发现鬼气。”
江澄道：“我们追了他一路，他又不是傻子，还能留在这里等你们来捉？”
“舅舅，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江澄也愁，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洗刷掉了所有关于黑衣鬼的踪迹，要想再抓到他怕是要等他再害人时。
“江宗主。”蓝曦臣过来客客气气的拱拱手，“那黑衣人受了重伤，应该跑不远，我们兵分两路，一旦有了消息，就发信号通知对方。”
江澄道：“那蓝宗主认为黑衣鬼最可能去什么地方？”
蓝曦臣道：“他浑身鬼气，自然受不得阳光暴晒，加之负了伤，又淋了雨，此刻必定在一个阴凉安全之地养伤，那里人迹罕至，且长期阴气充沛，可混淆气息。”
“玄孤山！”二人想法不谋而合。
江澄道:“那便没有必要兵分两路，此去往西便是西南地区最大的极阴山脉，玄孤山，哪里阴气充沛、药材充足，十分有利于鬼气恢复。”
蓝曦臣似相当认同他的猜测，二人率先一步，小辈们在后面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