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挂断电话的一瞬间, 话筒里好像传来什么声音。
到底是有多放不下那个人啊，高远自嘲地想。
一个打进芳治老师的语音信箱的电话，居然也能幻听到明智的声音。
是镇静剂的影响吧……
高远缓缓将手机塞回口袋，重新合上眼帘。
积攒了许久的力气再次一下子就用光了。
很累, 想就这样睡过去。
要是能不再醒来……也不是不可以。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于小茜来说, “计划”已经完成，她想展示在蓝泽董事长面前的, 只是一个病弱的、不堪联姻的未婚夫候选人而已。
而对笹生不是这样。
那不多的几次、他见到高远时投来的目光, 高远十分熟悉。
是已经下定决心动了杀机的目光。
因此他会隐忍, 会表现得友善, 因为时机一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高远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房门被谨慎地敲响了。
同时门外还传来一个声音：“客房清扫, 请问有人在吗？”
并不是笹生秀信的嗓音。
这当然也很正常，他现在应该和小茜陪同着蓝泽董事长前往绀碧岛了。
那么, 是笹生的同伙吗？
会是……谁呢？
高远仍然合着眼, 努力让迟钝的大脑转动起来。
没有想起门外那个声音在哪里听到过, 只觉得相当稚嫩，好像小孩子一样。
房门静悄悄地打开了, 回收床单的推车辗在室内厚重地毯上的声音, 是令人舒适的沙沙声。
要在这里……动手吗？……
高远思忖着对方可能的行动，但也没有贸然睁开眼。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试探着拍了拍, 但没有得到回应。
那只手的手指上长着粗糙的茧子, 但意外地十分细巧。
手收了回去, 跟着伸到高远身下, 把他整个人抱起来。
感觉上……有些吃力的样子, 但以成年人来说, 高远的体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最后他还是被放到了推车里, 身体蜷缩着埋入车篮，上面又丢了几团床单。
看来是要把他运到别处去。
这是个躲过监控的好办法，只不过，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除非……
高远并不睁眼，感受着身下车轮辚辚前行。
不知道沿着走廊走了多久，忽然间一阵剧烈的颠簸，然后有和暖的光隔着床单照下来，还有远远的风声和海浪声。
这样的场景不是不熟悉的。
心里算着距离，高远可以确定，这就是芳治老师日常喜欢小坐打发时间的、那处直面海滩的木质观景台。
也是推车最后能到达的地方。
不过，观景台下就是角度适中的斜坡，人可以直接走下去，到达海边的沙滩。
镇静剂和降糖药物的双重作用下，高远仍然无法自由行动，只能默默地积攒着力气。
要抵抗对方的最后一击，其实不需要做太多。
如果对方手中有凶器的话，应该就更容易一些。
这么想着的时候，高远感受到自己被拖出推车来，然后背在一个人的背上，慢慢走下斜坡。
——还真是、完全没有章法的行动呢……
高远心里十分好笑，也确定了带自己过来的人在这方面是个新手。
别的不说，要作出自己走下沙滩的样子，脚印是免不了的。
但自己躺在房间里的时候就把鞋脱掉了。
就算临时起意自杀，总不至于在没有穿鞋的情况下从客房一直走到这里来。
伪装成自杀，这当然就是对方的目的。
从之前小茜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她发现了高远那次“试验”留下的伤痕，并告知了笹生。
而为了消除威胁，笹生就想出了这个计划。
甚至因为有另外一名计划执行者，他和小茜都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哪怕计划败露，也可以一切都推给这个“执行者”。
这个人……是谁呢？……
高远被平放在沙滩上的时候，仍然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个在对方真正动手时，就会揭晓答案的问题。
将他的身体摆好后，对方跪在他的身侧，往他的右手中塞了一个冰冷细长的东西。
仅仅是被迫握住那个东西，高远就已经察觉，那是很熟悉的手术刀刀柄。
是考虑到自己医科生的身份，所以安排了这样的道具吧。
高远仍然饶有兴味地想着，笹生秀信的计划还是很细致的，但在这个执行者的手中，一切都显得过分粗糙。
如果自己……自己的尸体，就这么被人发现，疑点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没有哪个医科出身的人会用整个手掌握刀的。
但当那个人握着高远持刀的右手，在他的左手手腕上试探着划下去时，高远发现，对方在用刀方面也可以称得上专业。
“杀人”的专业。
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这一刀划得并不深，仅限于浅表的皮肤，并稍稍渗出些血来。
是一种……有趣的感受……
高远想起自己在实验室的那天，无限接近于向往的“终结”的那种试探……
看着血珠从皮肤中一颗一颗地渗出，就生出残酷而舒爽的快感……
就这么……结束……
结束……吗？……
明明积攒起的、至少能一击反制对方的力气，在这个念头升起来时，就渐渐消失了。
虽然有些不负责任，但这样……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在脑海中蠢蠢欲动的那种冲动，像扑上沙滩的海水，一下子就浸透了整个身心。
是啊，这样的结束……其实也不错……
有什么区别呢？被人杀死，亦或是自己走上那条路？……
高远觉得，自己从不再做“地狱的傀儡师”开始，就没那么看重所谓的名誉了。
或者不如说，身为地狱的傀儡师，而最终在另一名凶手的手上结束生命，更有一种宿命感吧。
很好……没什么不好……
至于自己终结后留下的问题，高远相信，芳治老师绝对会第一时间发现的。
应该还有……刑警先生？……
他应该……会来……吧？……
因为想到明智而带来的心头痛楚，高远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但刚好对方正在他手腕上划下第二刀，也是更深的一刀。
他的动作只被当成了受伤时的本能反应。
热乎乎的血液很快从手腕处涌了出来。
不知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对此早有准备，高远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无比轻松。
好像是抛弃了什么就可以飞起来似的。
等到……血从这个身体里流干的时候……灵魂就能……飞起来了……
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待……
就能……迎来期待已久的……
终结……
似乎是觉得这一刀的深度足够满意，对方将高远的左手在身侧摆好，握刀的右手则放在胸前，然后凑近他的耳边。
“去下地狱吧……”那个稚嫩的声音恶狠狠地说，“冒牌货！”
这个奇怪的称呼勾起了高远的某段记忆。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既然这样……
那也算……很公平……
高远微微地掀开眼帘，刚好捕捉到了那个矮小身影离去时的一瞥。
是啊，很公平……
地狱的傀儡师，死在前世自己所创造的傀儡手上……
一个笑容，略显僵硬地浮现在高远的唇边。
他的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空，仿佛已经置身于那片无边无际的蓝之中。
——对不起啊，芳治老师……
——还有……明智……
——对不起……
带着些微的遗憾，更多的则是轻松而近乎愉快的心情，高远躺在蓝天下的沙滩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明智的追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看着那个服务生打扮的矮小的身影从外面打开房门，然后把装着床单的推车推了进去。
那不是服务生，这一点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前一天在酒店的监控中看到这个人时，明智就立刻将影像传回本厅，请那里的同事帮忙查找相关的记录。
得到的结果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字，但已经证实了他的推测。
这是他们——明智、高远、还有御庄芳治——的“老相识”。
并没有上通缉令，却不得不认为是相当危险的人物。
看到这个人走进高远的房间，身在数公里之外的民宿中的明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
应该还没有那么糟糕才对……
对于高远的格斗技巧，尤其是那些致命的技巧，明智觉得可以充分信任。
对方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值得忧虑的是，在那位小茜小姐扶他走进房间时，可以看出他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
不过，既然刚才高远还可以挂断电话，那他至少有一定的行动能力。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向来做事雷厉风行的明智警视长，被困在斗室之中，一时无计可施。
幸好没过多久，房门再次开了，服务生推着装满换下来的床单的车走出来。
没有看到高远的身影。
或者，他们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来？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将近6年前了……
但明智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侥幸的念头。
对方暂且不提，魔术师先生的观察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何况对方……完全没有变……
那么刚才在房间里……他们……
明智不经意地用手指搓着下巴，凝视着那副并不算大的监控画面。
出于谨慎，并没有单独把这幅画面放大，而是兼顾着其他镜头。
果然，服务生推着车走过长长的走廊，但没有往洗衣房的方向过去。
而是在观景厅前转了一个弯，走向最近的一个出口。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服务生应该做的事！
明智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推车在走廊地毯上前进的状态。
比起刚刚进房间的时候，车轮似乎陷入地毯更深了。
身材矮小的服务生因而推起来略显吃力。
在推出大门时，车身猛地颠了一下，能明显看出是装了什么重物。
——不对！
明智的手指挡在嘴唇上，牙齿则陡然咬紧了。
那还能是什么重物！
那个“服务生”的目标，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明智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去。
从来到本岛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此地租了一辆旅行轿车，为的就是可能的这一刻。
将从民宿到蓝泽酒店这几公里的距离缩短到5分钟内！
汽车带着尖利的轮胎摩擦声，猛地停在酒店外。
冲下车的明智却没有进大门，而是沿着旁边通往沙滩的木质小道疾奔。
他没有到过蓝泽酒店，但之前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地图，在驾车的短短几分钟内迅速在脑海中成型。
那个“服务生”所走出的那道门，通往的只有一个地方：
专属于蓝泽酒店的那片海滩。
从外围通往海滩的路，最后都会被挡在高高的石头围墙之外。
但对于此时的明智来说，就算是山一样高的围墙也会毫不犹豫地翻过去。
因为是淡季，酒店的主人和客人又已经一同出游了，从酒店到海滩的大片室外场地显得空荡荡的，连服务生都没有一个。
也包括了，刚才那个“服务生”。
明智近乎疯狂地冲下木质的观景台。
在斜坡之上的匆匆一瞥，他已经看到了沙滩上那个孤零零的人影。
一动不动，毫无生气，身下的沙子染上了可疑的深色……
“高远！”
顾不上有人会发现，或者说，更希望有人能发现，明智大声叫着，几乎是整个人侧着滑下斜坡。
没有人回答他。
宽阔的沙滩上一片静悄悄的，海风轻拂，像温柔的情人的手指。
海潮哗的一声扑上来，一直淹没到脚下，稍顷又沙沙地退去。
被染成深色的沙子就在这样的冲刷下一点一点地洗去血色，然后又被新的血迹填满。
明智猛地扑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握起高远的手腕。
高远，他的爱人，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合着眼帘，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宛如一尊俊美的沉睡的雕塑。
只是脸色像海中泛起的泡沫那样雪白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
而被明智紧紧握住的手腕，也还在不断地涌出温热的鲜血。
“高远……”
明智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仿佛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但他的行动却十分迅速。
脱下外套后猛地撕掉衬衣的一边袖子，紧紧地绑在高远的手腕上。
乳白色的衬衣布料还是很快就被浸透了。
“……坚持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明智一边喃喃着，一边将那个软绵无力、显得分外轻飘的身体抱在怀里。
半身已经被潮水打湿的身体，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坚持一下，高远……求求你……”
平时看起来非常容易攀爬的斜坡，此刻像是无穷无尽，一直走不到头。
明智索性低下头去，端详着怀里的人，同时奋力向上迈着步。
一滴，两滴……
有水珠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下……下雨了？……
明智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冰冷的雨水。
不能再……让他那么冷了……
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无论多冷……
“……不会了……不会那样了……
“……高远，相信我……以后都不会了……
“……求求你……别一个人……离开……啊……”
明智猛地跨上观景台时，一下子跪了下去。
一时的失力让他只来得及抱紧了怀里的人。
成串的水滴落在高远安静的脸上，头发上，失去血色的嘴唇上……
原来……
不是下雨……
是我的眼泪……啊……
并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上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也许只是几分钟而已。
当明智将高远抱进汽车，飞驰向医院时，用尽了全身心的力量祈祷。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请……拿走我的一切……
——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什么都是……请全部拿去……
——并不需要什么交换……
——因为……没有他的世界……
——我是无法再活下去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爆掉了，主要是我不想让你们看不见明智过来救到高远而着急一整天……
只要到了去医院这个环节就意味着没事了。
所以你们看我是不是很厚道？
总之这段虐完了，以后没有虐了，请放心。
说到明智会哭，如果想像不出来，我建议可以看阴阳师电影版的第一部，代一下晴明抱着博雅哭那里233
至于扮成服务生的凶手，应该能猜到了吧。
虽然出现在深蓝这个案子里相当奇怪。
不过反正也已经魔改得面目全非了。
来啊主角团快点解决掉这两个烦人的罪犯，后面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破案了！
后面大约还有四个案子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