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正走在大街上。

  他仍然披着惯穿的那身大红的披风, 抱着手臂,走在热闹的人群之中,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当一个酒壶从他身边的酒楼上落下来的时候, 他忽然纵身一跳, 一把接住酒壶,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嘿!”酒楼上探出一张宜喜宜嗔、漂亮非凡的雪白面孔来, 却是有阵子没见的云出岫,只见他笑盈盈的说道:“陆小凤,这么巧遇到你,上来一起喝酒吗?”

  “嗯,有人请我喝酒, 这么好的事,我怎么可能拒绝呢?”陆小凤也不由一笑,用一只手指勾住酒壶, 就往酒楼上走去。

  他此时正心情烦闷, 也很想同朋友诉说一番,这位温和可亲、又同此事没甚联系的云神医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在他走到厢房外面的时候,立刻就知道, 厢房里坐着的人,远不止云出岫一个。

  云出岫还在屋子里叫他:“怎么啦?你是不敢进来吗?”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陆小凤不由叹了口气, 还是推开了面前这扇门:“老实说,这是真的很需要勇气。”

  他抬头一看,只见厢房里坐了满满一桌子人, 云出岫一只手还挽着原随云的手臂, 身边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再过去是老伯和孙剑父子。而原随云身边,隔着一个位置端坐着的, 正是水母阴姬和她的弟子兼情人宫南燕。

  “我带着师父和干妈出来玩玩,有什么好怕的啦。”云出岫笑嘻嘻的站起身,站到了水母阴姬身后,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水母阴姬仍是一身白衣,头上缠着雪白的绢纱,装饰着几朵雪白的珠花。她板着男人般刚毅的面孔,但在云出岫凑过来的时候,脸色柔和了些许,斜昵了陆小凤一眼,嗤笑道:“只怕他本来是想见你一个,倒是我们碍他的眼了。”

  “圣女真是说笑了,我哪有那胆子啊。”来到来了,陆小凤拉开凳子,在孙剑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把酒壶放回了桌子上。“所以……你们都是冲九月十五来的?”

  原随云一手转着酒杯,笑着说道:“这可是当今武林最热门的消息,只要还走得动路的人,只怕都要来凑凑这个热闹,难道,你不是为此而来的?”

  孙剑大大咧咧的搂住陆小凤的肩膀,同他笑道:“随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这比武虽和咱们没甚关系,和我们陆大侠,关系可就大了。”

  云出岫也道:“前段时间,我们本来还在犹豫,是去钱塘江观潮呢,还是去紫金山看比剑,中秋前后可正是观潮的好时候呢!这不是又听说时间地点改了么,看完了大潮,我们就赶紧上京来了。”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这在江湖上沸沸扬扬传了几个月、已近人尽皆知的消息,正是指白云城主叶孤城与万梅山庄西门吹雪的决斗。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说定在八月十五进行的决斗,改做了九月十五进行,地点也由原本的紫金山巅,改为了紫禁之巅!

  他一边说,一边靠在了椅背上,冷不丁却被宫南燕拿筷子抽了一下手背,不由不高兴的叫了起来:“干妈!干妈!你看她!小妈她又打我!”

  “……咳咳!”水母阴姬装聋作哑,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喝了口茶,只当没看见。她心性一向坚毅,即使面对再可怕、再强势的对手,也不会有任何畏惧,但对处理情人和义子之间的关系却是毫无办法,只能被动对待。

  宫南燕却并不怕他告状,反而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把你的手拿开!多大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哼,不碰就不碰嘛。”云出岫哼哼一声,松开手,又溜到萧东楼背后去搂住了师父的肩膀。后者探过手去摸了摸他微凉的侧脸,柔声哄道:“还不快去吃点东西,等会儿你可该喝药了。”

  “我不想吃了。”云出岫打了个哈欠。他虽然在无争山庄修养了两个月,但因为赶着去神水宫接水母阴姬,身体还有些虚弱。也是这次同行的人,俱是武林上地位非凡、武功超绝的长辈,他再怎么样也不太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原随云才没把翻出来的脚铐铐在他脚上。

  因为他自己就是大夫,这段时日也算十分乖觉,萧东楼也没说什么,只从桌子上夹了个春卷递给了他,示意他多少再吃点。

  孙剑倒没管这个仗着长辈溺爱,行事越发娇气的弟弟,还在对陆小凤道:“陆兄,你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莫非,你已经见过西门吹雪了?”

  “据说如今,整个江湖都在找他,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你若是见过他,不是应该更高兴吗?”

  闻言,陆小凤不由苦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了……”

  所谓的那件事,是昨日下午才传来的消息——叶孤城昨日偶遇蜀中唐门大公子唐天仪,两个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最后虽以天外飞仙重创于他,但也中了对方的一把毒砂。唐门本就以暗器毒药起家,唐天仪更是个中翘楚,除却他自己,世上只怕再无人能解此毒。

  “那是,昨日的盘口,买叶孤城的已经到了以二博一的地步,我都下场买了一把,今日一看,嘿嘿。”孙剑摇了摇头。“光是今早,我就接到了三个人的死讯了。”

  他是老伯的独子,未来孙府的主人,平日里来往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这些人或是武林豪侠,或是一方巨富,但从今日起,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买了西门吹雪的胜局!

  不知道多少人,在这赌局上压得倾家荡产,如今眼看要输,便只能提前送对头归西了!

  他其实还想说,也难怪此刻西门吹雪会躲起来,他若是不躲起来,即便他是当世最知名的剑客之一,只怕也挨不过那么多人的杀手,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陆小凤的脸色已然冷如寒冰。

  还是原随云柔声说道:“这对于西门庄主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说句不中行的话,眼下这情形,只怕他后日胜了,江湖上也免不了闲言碎语。”

  云出岫挑了挑眉,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陆小凤恨恨说道:“我岂能不知道?但我如今只希望……这一战永远不会到来!”

  水母阴姬骤然说道:“哪怕西门吹雪如今已是胜利在握?你难道盼着他输不成?”

  陆小凤却苦笑着说道:“是输是赢,又有什么分别?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希望看到他像条狗一样,为了抢根看不见的骨头,同别人拼命!”

  这“天下第一”的虚名,岂非就是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肉骨头?

  闻言,萧东楼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虽然对方并没有说他,想必也根本不认识他,但自己岂非正是为了这虚名,纠结了大半生?

  老伯则是有些动容:“这本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明白的道理。这世上的大部分人,谁能不爱名利呢?早就听闻陆小凤玲珑心肝,可惜往日并未得见,西门吹雪能有你这个朋友,也是不枉此生了。”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十分平静且冷酷的说道:“但,这比试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且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都必须比下去,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这件事了!”

  这一点,陆小凤并不想承认,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因为世上就是有些奇怪的道理,仿佛每个人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前进一般,即使他们不想去做某件事,也非得去做不可!

  “所以,我想为我的朋友做一件事。”他看向了云出岫。“我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西门吹雪想要的,却一定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云出岫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他是想要自己为中毒的叶孤城解毒。但他觉得自己也要先声明一句:“我自己不用毒药,也不是很擅长解毒啦,不过可以先跟你去看看。”

  ……不对,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个大夫啊!

  但云出岫话音刚落,水母阴姬却突然开口道:“不必去看了。”

  “干妈?”云出岫朝她看过去,但长辈们却已让下人打开厢房的雕花木门,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楼下——一个人从楼外走了进来,他一身白衣胜雪,神色却比雪还要孤傲。

  他的身前站着六个乌发垂肩、一身白衣的少女,手里提着装满□□的花篮,从门口一直洒上楼梯。叶孤城便踩着这满地的金黄,宛若君王一般走了进来。他脸色寻常,神色淡漠,眼睛却亮得惊人,这样的锋芒,这样的神采,便是什么也不说,大家却已明白,他绝不可能是个中了毒的人!

  方才门甫一打开,陆小凤便飞身出了厢房,站在了门外的走廊上。云出岫有些好奇,拿眼神递向原随云道:“我还以为剑客很少有搞这种排场的呢,他们不是一向看不起这些身外之物吗?”

  闻言,萧东楼咳嗽了两声。云出岫立刻变脸,趴在师父的肩膀上谈好的说道:“高手,就是要有排面!要是没有一辆什么都有的马车,那还叫什么高手啊。”

  “你啊。”萧东楼伸手点点他的额头。而水母阴姬已经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的吃起了面前的点心。见她没了兴趣,宫南燕也回过头来,柔顺的为她夹了一筷子素菜。

  原随云望着楼下大厅正中,站在花海之上的叶孤城,却不由露出深思的表情来。他看看叶孤城,又看看正背对着他们的陆小凤,随后,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师父老伯和干妈像在参加夕阳红旅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