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楚沅跟聂思然步态悠闲的走出宅院。

  两人容貌并未伪装,先是去桥边摊贩那儿吃了两碗馄饨,又去书铺和瓷器铺逛半天,待到日上三竿时,两人来到一间酒肆,点了清酒和小菜,坐在窗边欣赏风景。

  “咱们今晚住外面?”聂思然把玩着桌上的茶具摆件,目光从窗外转向对面的楚沅。

  楚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闻言莞尔,“嗯,楚国主的人跟踪我们一上午,迟迟不敢动手,他们这般无用,咱们只好主动点,给他们制造机会。”

  聂思然笑起来,“咱俩自投罗网,楚国主该高兴才是。”

  酒食上桌后,楚沅将竹筷递给他,“爹已查明江箫体内蛊虫,是专门针对江氏男子可孕的特殊体质研制,蛊虫只能在江氏族人的体内存活,他下了这么大的血本,盯江氏多年,这笔账必须好好清算。”

  “这样也好,只是宅子那边现在也不安全,王爷可有别的打算?”聂思然压低声音问道。

  楚沅:“王爷跟族长商议过,他们已经选好新的落脚点,今日便会动身。”

  两人闲聊间吃完酒菜,随即又去茶楼里听了一下午说书,待彤云挂满天际时,两人说说笑笑的走进一家旅店。

  负责盯梢的人立即将情况回禀,很快,旅店四周隐秘处都布满了身手敏捷的暗卫。

  戌时三刻,夜深人静的大街上闪过黑影,银白的剑在月光下泛起冰冷的光泽。

  二十余人如鬼魅般涌向一处,瞬息间将旅店层层包围。

  五名黑衣人翻身上了二楼屋顶,砖瓦被轻挪开一条缝隙,细竹管悄悄伸进去,黑衣人朝里面吹了口气,屏息观察了一阵,待确认房中人已睡熟后,五人瞬间破窗而入,毫不费力地将人制住。

  “统领,人已抓到。”

  为首的黑衣人警惕的望向四周,接着一抬手,“撤!”

  黑衣人扛着昏迷的两人快速隐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另一边藏匿的暗卫也分为两拨,一人回去复命,其余六名暗卫紧跟上前面的黑衣人,保持着绝佳的安全距离。

  夜幕之下,皇宫如同盘虬的巨龙,沉默而威严。

  幽深寂静的殿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斑驳发烂的大门被推开,发出滞哑难听的声响,风声嘶厉,这座尘封已久的宫殿,在漆黑的夜色中更显破败荒凉,还散发着一股腐朽溃烂之味。

  楚国主掩鼻站在门口,他抓过一旁低着头的侍卫统领,说话时腮肉不自觉抖动,“里面当真是楚沅那贱种?”

  侍卫的脑袋垂的更低,“回国主,是的,一起抓来的还有聂俦温的长孙。”

  “你们都在门口守着,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准进来。”楚国主丢开手,转身要去拿太监手里的灯笼。

  一袭黑袍的柳明月快步上前,先一步将灯笼接过,他抬起头,瘦削脸上笑容无害,“在下陪国主一同进去吧,聂思然刁滑至极,心思莫测,国主一人进去,在下实在是担忧国主的安危。”

  楚国主眯着眼打量他,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扭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好啊,念在你一片赤忱的份上,准你进来。”

  柳明月感激道:“多谢国主。”

  柳明月上前一步,亲自提着灯笼为他照路,又贴心的拂袖挡去灰尘,随即弓着腰,恭恭敬敬的请他入殿。

  楚国主心急如焚,他顾不得四周悬挂的蛛网缠住头发和衣裳,急匆匆的往内殿走去。

  柳明月紧随其后,殿内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灯,楚国主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昏睡的楚沅。

  他大步走过去,盯着那张脸瞧了又瞧,脸上肥肉不正常的抖动起来,眼里像烧着似的。

  聂思然最先醒过来,睁开眼之际,面前站着柳明月。

  “好久不见,聂大公子。”柳明月居高临下看着被绑缚在圈椅上的聂思然,黑袍笼罩他大半张脸,灯火明灭,神色莫测。

  聂思然目光淡定,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圈周围,随后他眉头微皱,淡声质问,“阿沅呢?”

  柳明月转身走到他对面坐下,他翘起二郎腿,举止间没有半分往日世家子弟的风范。

  “他在废后宫殿里,楚国主命我将你带出来,省得坏了他的好事。”

  “什么好事?”

  柳明月微顿,他抬眸冷笑,“聂大公子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临死之前,聂大公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聂思然状似惊讶,“你要杀我?”

  “你与黎王勾结,害我柳氏全族,今日便用你的血,祭奠柳氏亡魂。”

  聂思然挣了挣手腕处的绳索,勒的太紧,腕间都破了皮,他道:“相识一场,聂某奉劝柳公子一句话,现在跑的话,估计还来得及出城。”

  “跑?”柳明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咬着牙一步步迫近,俯下身时面容被烛火一印,伥鬼似的惨淡,“想必黎王如今已经在楚国布下天罗地网,一旦我离开皇宫,只有死路一条。”

  “你躲在皇宫,也未必安全。”

  柳明月不想听。

  聂思然再次开腔:“柳家之难实乃咎由自取,你为柳氏鸣不平,可曾想过柳氏这些年做过多少恶,又害死过多少人?”

  “柳家簪缨世胄,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柳家,为了族人,为了柳家,做出一些牺牲又有何错!”

  那些因柳家而无辜枉死的人,被柳家残害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他口中却是蝼蚁之命,不值一提。

  “能成为豪右大族,谁不是踏着尸山火海走过来的?是,聂家清高,看不上吾等行径,可你们又高尚到哪里去?还不是对着黎王屈膝迎奉,如蝇逐臭。”

  聂思然见他皂白不分,兰艾同焚,与他本就无甚交集,眼下虽颇多感慨,但也无意再多劝解。

  他往后一靠,潇笑道:“柳公子好本事,几番颠沛逃亡,先后勾结六国,搅得陆国和六国不得安宁,如今六国气数已尽,这结局可还让柳公子满意?”

  柳明月沉默不语,此话无疑戳中他的痛脚,他恨不得与陆容淮拼个你死我活,又怎愿见他山河一统,万世独尊。

  他握紧拳,径自走向一旁的屏风后,等他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木桶。

  聂思然鼻尖微动,他看向那只木桶,“桐油?”

  柳明月拿起壶瓢,闻言快意畅然的笑起来,“是啊,这是我精心为聂公子准备的,待会儿浇了油,再轻轻割开公子的手腕跟喉咙,火舌‘呲’地窜起,鲜血喷涌而出,那场面,一定很美。”

  

  “……你好变态。”

  柳明月的面部有瞬间扭曲,他将壶瓢用力摔出,砸到聂思然脚边,“你有什么资格置喙我!有朝一日聂家被灭族,等你也成为丧家之犬,就知道如今我是何滋味。”

  他已然处于发怒的边缘,聂思然低头看了眼四分五裂的瓢,淡道:“聂家不会为了私利害人性命,亦不屑于此。”

  “说的好听,你们如今踏上黎王的贼船,受他驱遣,还自诩中立不争,真是弥天笑话。”

  “陆国皇室要是早知你们是如此两面三刀,便是喂养一条狗,也比你们强。”

  “起码狗很忠心,不会叛主。”

  柳明月一连诘问讥嘲,音调高扬尖利,神色越发疯状。

  聂思然不理会他的激怒之言,与偏激之人不必白费口舌,他身处险境却半分不惧,眼珠再次扫了眼脚边碎物,忽而展眉轻笑。

  “柳公子阔别陆国已久,想不想见一见故人?”

  *

  烛火将昏暗内殿撕开一道口子,一半跳跃着诡异的明光,好似怒张的爪牙,一半黑暗悚峙,森森静默。

  楚沅倒在地上,双手捆缚,他被一阵让人心悸的气味呛醒,闭着眼咳了两声,端眉微蹙,额间沁出冷汗,白而薄的眼皮慢慢睁开。

  “你醒了。”

  耳畔传来粗声叫唤,声线冷漠,那是楚沅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附骨之蛆般纠缠二十载,是早已刻进他心底的厌恶和恨意。

  视线清明的瞬间,一道幽香也顺势钻入他的鼻腔。

  楚沅脸上霎时褪尽了颜色,惨白如纸。

  他瞪大双眼,瞳眸震颤的盯着面前的那盏红烛,身躯开始不受控的发抖、窒息,痛意溃堤,将他的心冲的稀碎。

  楚国主扬起残忍的笑,“还记得这盏蜡烛吗?”

  “多漂亮的颜色啊,”楚国主目光痴迷的抚上那支蜡烛,“此等好物,寡人怎么会舍得送给陆国那老蠢物呢,自然是宝贝收着,谁也不给。”

  “你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般红……”

  “我要杀了你!”

  暗室里爆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楚沅双眸赤红的怒视楚国主,那双清澈瑰丽的眼中,涌现彻骨的杀意。

  楚国主呼哧大笑起来。

  “想杀我?眼下你能杀得了寡人吗?不自量力。”楚国主握住那盏烛灯,神色挑衅地欣赏着楚沅如垂死之人在挣扎颤抖。

  他咧开嘴,“当年你杀不了寡人,现在依旧如是。”

  说罢,手里握着的烛台微微倾斜,滚烫稠红的蜡油滴落在楚沅洁白无瑕的面容上,一滴两滴,好似血泪般,无声蜿蜒。

  楚沅死死盯着他那张肥硕丑陋的脸,他脸上冷汗淋漓,蜡烛的气味铺天盖地的钻入他的鼻腔,脸上的痛感撕扯着他的神经,跳跃的烛火像鬼手揪住了他的灵魂,每一寸,每一处,都喧嚣着无边的恨与痛。

  楚国主:“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虚弱苍白,汗如雨下,不过是一支蜡烛,就能轻易的将你摧折,不堪大用。”

  “楚颢川,”他牙关发颤地直呼楚国主大名,孱弱呼吸间,额头的汗水滑进眼里,刺痛他的神经,“你这个畜生!”

  “啪”地一声。

  楚沅挨了重重一巴掌,脸歪向另一边。

  很快,他唇角有星星点点血迹流出,为那张苍白似雪的脸添了丝靡艳。

  “野种,当初寡人就应该处死你,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

  他咬牙切齿的说完,将楚国今日之灾祸全数归咎到楚沅头上,又是一番激烈骂言之后,他才醒觉地上的人偏着脸一动不动,不知有没有在听。

  他粗鲁强硬的掰过那张脸,却是一愣。

  只见那张脸上既没有喧怒狂火,也没有委顿伤神,就是太静了,静的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那双黝黑浓深的眼眸,黑不见底,静静凝望你时,仿佛要将人的心魂一道摄入进去。

  楚国主猛地一个激灵,他甩开楚沅,抓着灯盏后退两步。

  他心跳狂烈,不知为何,刚才与楚沅对望之时,他竟从他那双眼睛感受到了无尽的恐惧。

  那种如看死物一样的眼神,冰冷无比,冻的他天灵盖一哆嗦。

  随后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堂堂一国之主,何必惧怕一软骨野种,说出去贻笑大方。

  他恨声骂道:“一介男儿身,委身嫁给男子竟毫不知耻,还觍脸行走于世,生怕别人不知你以色侍人,丢尽楚国的脸。”

  “以色侍人,毫不知耻?”楚沅慢慢翕动嘴唇,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冷汗不停的往外冒,他慢慢仰起头,黑洞洞的眼珠直视过去。

  楚国主脸上肥肉抖动,反咬一口,“寡人送你联姻,你若是有气节,大可一死了之,而不是在男人身下承欢,说到底,是你自己不要脸。”

  “而今,你又仗着黎王宠爱,让黎王挥刀指向生你养你的楚国,孽种,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殊不知,他这一番厥词说出口,楚沅倏地笑起来,不是往日清若流渠的明眸浅笑,而是深藏烈炙,幽如鬼魅的冷笑。

  “若世间真有因果报应,也该是你下十八层地狱,万刀凌迟,火油烹身,挖目剜心,日日不得终,岁岁皆如此。”

  楚国主被他一番话刺激入脑,猛地几步上前,巨象般肥壮的大腿抬起,眼见就要落下,狠狠踩向楚沅的脑袋。

  楚沅却轻轻抬头,那双眼里藏着很深很深的哀色,不惧不怒,眼尾挑起讥诮的弧度,再启唇时,敲冰戛玉般的嗓音穿过耳膜。

  “杀母后之仇,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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