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36章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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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烺最先反应过来,踉跄着下床一把将我扯到身后,衣袖滑落,我看见他的小臂上一片青紫,却依旧稳稳地伸开拦在我面前。

  我冲他摇摇头,从他身后走出来站在他身边。

  两方对视,我看到师尊那张冷如寒霜的面孔上是一如既往的肃然威严,而桑流云和应怀霁则站在他身侧,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仿佛我依旧是罪行加身的犯人,而他们是来捉拿我的判官无常。

  大师兄依旧俊美无俦,气质出尘,一双眼清冷淡漠地看过来,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光华。

  我们师门五人难得相聚,却神情各异,相对不言,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我有些想笑,转眼见桑流云正若有似无地盯着我胸前,我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领口散开,露出了半片单薄的胸膛。

  方才刚醒不久,我浑身只着一件白色里衣,又因同施烺在床上较劲挣扎而衣衫不整,有几分不雅,可能惹得对方厌烦,频频投来视线。

  正当我低头打算合上衣襟时,眼前却突然一阵剑光闪过,是应怀霁抬手以气驭剑直指施烺面门,一双眼闪着怒气:“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施烺面色沉郁地望着他,我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把蛊虫扔到对方脸上。

  应怀霁一身黑色劲装,五官同从前别无二致,俊眉修眼,薄唇挺鼻。只是双颊消瘦,轮廓分明,透出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沉稳气息。

  而且他身上的灵气浑厚浓郁,看样子修为大增,已经超过我许多。我向来对修行没什么执念,只道他果然同那两位师兄一样天资过人,短短时间内就有如此惊人的进步。

  只是他虽然表面比从前稳重许多,可内里依旧冲动易怒,暴躁无状,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师尊在这里,他不会放任这出师兄弟相残的戏码,于是我面无表情地回他,语气漠然:“与你何干?”

  他咬着嘴唇看我,一双眼似怒似悲地含了泪,还要再说什么,师尊这时终于肯走上前,淡淡制止他:“怀霁,不可对师兄无理。”

  这话从师尊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道貌岸然的装模作样,我忍不住嘲弄地笑了下。

  应怀霁眼神不甘地闪了闪,最终在我平静的注视里神色变得黯然,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幼稚鲁莽,缓缓后退几步收了那点神通,垂头不语了。

  施烺轻扯嘴角冷嗤了一声,师尊眼神在我二人之间转了转,声音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低沉:“你们俩本事不小啊。”

  施烺似乎一直在等他兴师问罪,几乎是瞬间接着他的话开口,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师尊,都是我的错,是我偷偷拐了竟思逃跑,您也知道以他的修为根本反抗不了,所以还请师尊对他网开一面,弟子愿意承担全部责罚。”

  我捉住施烺的衣角晃了晃,在他回头时示意不必如此,然后转头对师尊说:“是我的错,是我求师兄带我走的,我甘愿领罚。”

  逃跑一事是我们共同策划的,况且本来他也只是为了帮我才出手。我不是应怀霁,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看着旁人替我受过。

  而师尊如此憎恨我,左右这一顿惩罚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何必再多拉一人受苦。

  师尊看着我们两人,脸上露出某种奇异的沉思神情,然后似笑非笑道:“你们师兄弟怎么突然这般情真意切,互相维护,倒显得为师好像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他这话用的不正经,耳边似乎有磨牙声响起,余光里我看见应怀霁双眼发红地瞪过来,但无人在意。

  师尊又看向我,语气带着讥诮:“怎么,不为你那情郎要死要活了?”

  我冷冷同他对视,他却不似我预料中那般大发雷霆,只道:“我本打算过一阵就告诉你真相让你彻底死心,不想你竟先跑出去自己去见他了,倒也省了我一番口舌。”

  我怔了怔,心下这才了然。

  我方为楚容熙带来的残忍真相大病一场,紧接着师尊他们就找上门来,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难怪他不像从前那样先罚我几鞭子再直接绑我回去了事,想来本就是他放任我来江南亲眼目睹楚容熙的冷酷真容,才好绝望死心,不然凭他的修为何至于今日才找到我们。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师尊又问我是要乖乖跟他们回去,还是继续在这里闹脾气。

  闹脾气?我无声一笑,原来我所做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场玩闹吗?

  想来也是,当初我同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宁死也不肯屈服,结果一心护着的人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如此滑稽可笑。而我曾经为此流过的眼泪受过的苦楚或许此刻也全成为了我愚蠢的证明。

  不过我不后悔,不仅仅是为了楚容熙,也是为了我自己,那场血淋淋的反抗早晚都要来。我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注定要分开。

  但是我没有反驳,我说好,我同意跟他们回去。

  施烺皱眉望我,瞳孔微颤。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对回去的抗拒,可是我和施烺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桑流云,难道我说不回去他们就真的肯让我离开吗?在这方面,施烺同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作为长沽真人门下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弟子,我的自由似乎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正好此番回去我也自有打算,有些东西是时候要讲清楚说明白,有个了断。天穹山,倒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应怀霁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喜色,凑到我身边,眼里暗光浮动:“我就知道师兄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我们回去,就像从前那样……”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着说着,脸上突显几分戾气,低声又道,“我早就说过楚容熙根本不值得你为他那样做,害得你白白吃了那么多苦头……”

  桑流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他甩到一边,远离我身边,我这才松了口气,疲惫揉着眉心。

  师尊脸上则是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神情,他一定认为这件事已经说明我错的离谱,而他才是对的。那我理应和从前那般逆来顺受,任他们搓揉捏扁,而我短暂的固执与倔强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并且在他眼里似乎始终都很可笑可恨。

  ……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轻松。不必时刻提心吊胆忧心被师尊发现,不必同谁虚与委蛇,也不必再为谁悲伤哭泣。只是偶尔心脏深处某个地方还会隐隐抽痛,我在慢慢学着放下,没有了爱我也不想去恨,那实在太辛苦,我只当都是过眼云烟,被每日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之即散了。

  因为我虚弱的身体,施烺说我再承受不住过量的灵力,师尊握住我的手腕探查了片刻,同意我们坐马车回去。不过有师尊在,即便是普通的马车也能日行千里,如履平地。

  我这辆马车上只有大师兄和我两个人,他向来寡言少语,上了车便一直闭目打坐,我同他待在一处也算自在,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直到被说话的声音吵醒,我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了应怀霁那张脸,他本来皱着眉头,神色不愉,视线同我对上时一愣,然后瞬间放松了眉眼,竟有几分委屈和不知所措。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胳膊被他抓在手里,而后背似乎靠着另一个坚实的胸膛。

  我下意识回头,大师兄冷峻的眉眼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一只手还环在我腰间,望了我一会。

  “师兄……”应怀霁低低唤我,用了力气一下子把我拉过去,脱离了桑流云的怀抱,我彻底清醒过来。

  我把自己的手臂拿出来,慢腾腾坐到对面,努力和这两人拉开距离。我回忆最开始我是与大师兄相对而坐,哪怕再怎么睡昏了头也绝不可能主动跑到他怀里。

  于是我又看了桑流云几眼,他端坐着在那,神色淡淡地望过来,马车里这一方狭窄空间也束缚不住他周身气度。但我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在床上撕去这副冷漠皮囊时的扭曲神情和粗暴动作,那时他眼底带着浓重的情欲和愤怒,恨不得将我一口一口吃掉,哪里有此时半分的霁月清风之态。

  可见仇恨的确能让人面目全非,即便清冷疏离如他,也难逃被这两字折磨的命运。

  脑海里又猛然闪过那场大火和他家人痛苦的死状,我皱眉闭上眼定了定神,竟也分不清自己同他谁更惨些,便不再去想。

  应怀霁仿佛看不懂我烦躁的神情,还要靠过来,只是未等坐到我身边就被一阵疾风掠过,整个人被甩出马车。

  我没什么反应地睁眼,发现桑流云还在盯着我。这才察觉到他从前很少与我对视,如今却经常不加掩饰地看我。

  片刻后应怀霁灰头土脸地进来,这次他不再往我身边贴了,只是面色阴沉地对着桑流云说道:“我敬你是师兄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桑流云一掀眼皮,神色不变,可莫名能让看出一丝嘲弄:“难道你打得过我吗?”

  “你!”应怀霁握紧了拳头瞪着他。

  “还是你看不出来他很厌烦你?”桑流云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带了点冷意。

  应怀霁紧紧咬住牙关,快速地看了我一下后眼眶发红地垂头,片刻后才低声冷笑道“那你呢?你以为他难道就很喜欢你吗?”

  我有些坐不住了,不想听他们这些疯言疯语,抿唇犹豫着是否要换个马车。

  桑流云不理他,应怀霁就自顾自继续说:“天天冷着个脸以为别人都欠你的么?连他生辰都只是偷偷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的怂货,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最后他恶劣地弯起嘴角,这样笑着的神情才十足十符合我对他从前的印象,他说:“大师兄,你那些生辰礼物现在还送的出去吗?”

  “砰!”这次应怀霁没被甩出去,只是被狠狠摔在地上,他毫不在意地咳嗽着起身,嘴角挂着血声音嘶哑还在笑,对面桑流云神情阴晦地收回手。

  生辰?我不明所以地望向桑流云,他扭头避开,颊边几缕发丝被真气震乱,轻轻垂下来。

  马车突然停下,车帘被拉开,师尊那张端肃的脸终于出现,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形容凄惨的应怀霁和淡漠不语的桑流云,最后对我一点头:“你来我们的马车。”

  “竟思……师兄!”应怀霁在身后想叫住我,然而我已经轻轻跳下马车,如释重负地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