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一碗粥,药力也渐渐上来,便有浓浓的倦意。眼皮沉重,屏风外的那个男子久久不肯再走进来。想唤他却又踌躇,犹豫之间撑不住眼帘,竟这样睡着了。
这一觉却睡得十分深沉香甜,醒来时四肢百骸温暖无比,是很久都没有过得舒爽惬意。
睁开眼帘,第一眼,还是那张脸。
苏锦言愣了一愣。
这是第几次了?只要他醒来,便能看见他。只要他展眸,他就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梦吧?即便在梦里,他也从未奢望他会如此待他。
莫斐坐在床边垂目凝望,不知望了多久已入了神。此刻见他突然展眸醒来不觉一愣,下意识的就要躲开,却被一只手抚在了面颊上。
洁白修长的手指把一缕垂落额头的散发拨到他的耳后,那动作温柔无比,深情无限。
莫斐心里蓦地一痛。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直到他倒下的那一瞬,他才知道痛。
痛,剧痛。痛彻心扉,摧筋断骨。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只有恨么?恨他,因为阿玉,即使知道阿玉没有死,却依旧仍是那样的恨他。
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原先的模样?
“什么时辰了?”
指尖仍摩挲在脸畔,徘徊不去,那温柔的人儿轻轻开口相问。
“夜里吧?”莫斐回头看了一下窗外,并不十分确定,“他们点了灯。”
男人的目光很快又落回到苏锦言的脸上。灯烛朦胧的光晕中,他的眉目如许温柔,那样专注的凝望,一瞬都舍不得移开似的。
这就是这五六天来他的状态吗?
晨昏不分,昼夜不辨,不吃不喝,每时每刻都守在床边?
抚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
难怪能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
“斐……”
心疼,无以复加。
“怎么了?”见那眼眶红润,莫斐立刻紧张起来,“是哪里不舒服?”站起身就要向外走,“我去叫高太医来……”
“斐。”连忙拉住他的手,“我没事。”
莫斐回头看他,双眉拧紧,眸中满是忧惧,语气怀疑:“你确定?锦言,你别再骗我,我……怕。”
那脸色都已发白,竟是真的怕成这样。心中涌起丝丝甜意,却更觉心疼,苏锦言紧紧拉住他的手,连声安慰:“我没骗你。真的,我没事,真的没事,真的。”
审视似得目光看了他好一刻,莫斐呼出一口气来。
“如果哪里不妥,立刻要告诉我!不许忍着,听到没有?”
这般严肃不容商量的表情,语气中满溢霸道强硬,此时听入耳,苏锦言不禁莞尔,点头连声:“好好好。”
垂眼,唇角弯弯,笑得柔意万千。
那时候两小无猜。他比他大,他做什么,他都喜欢跟着,他说什么,他都会说“好”。谁料到,他苏锦言也会有如今满口应“好”的一天?
“锦言。”莫斐忽而轻了声音唤。
“嗯?”他抬起头来。
他凝望着他,漆黑的眸深而专注。
莫名的脸上一热,他不由就低了头,“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你真好看。”
他极快的道,同样快速的动作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心跳漏了一记,苏锦言瞬间涨红了脸。原本如玉如雪的肤色刹那间红艳妖娆,别有一番从未见过的动人之色。
莫斐忍不住,垂首去,又攫住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深深的一吻令苏锦言窒息,窒息而迷惑的,他不由伸手去推他。
莫斐发出一声轻笑,唇分时将人搂在怀里。
“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可有什么害羞的?”
“谁跟你老夫老妻?”他整个人都快羞得烧起来,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只是推不动。男人的力气何其大,而那失而复得的怀抱又是何其牢固。
“锦言,”莫斐搂着他,声音低沉下去,“你不肯承认老夫老妻没关系,但,不许离开我,不许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听到没有?我……”似乎哽了一下,更加低沉的声音继续道,“我真的受不了。”
心中一疼,他忙摇头:“我没有,没有想要报复你。”
“你有!”不容置疑的,“你就是有!”莫斐恨然咬牙,“为什么隐瞒病情?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分明就是在报复!还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真的……是这样么?
苏锦言一时茫然。
这么多年来,他病着,他从未说过一句关怀的话。一直在想,既然这么恨他,等自己安排好一切,终于能放心走了,对于莫斐来说,未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从未想过,事到临头,莫斐竟会这样指责他。
报复?他从不曾想过这两个字眼。
分明,一直在报复的人,是莫斐吧?横眉冷对,老死不相往来,一次又一次送来迎亲的红帖。
怎么到头来,竟怪起别人来了?
这霸道的不讲理的人啊!
抬起头,面前的男人眼底乌青,俊容憔悴,苏锦言的一颗心瞬间便软了。
对着他,可有什么道理可讲呢?这么多年了,无怨也无悔,到如今,更怎么会去为难他,要一个解释。
“斐,”轻轻抚摸他长满胡渣的下颌,“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我没事了,你去睡会儿吧……”
莫斐摇头,打断他的话,“我不走。毒还没解,也只是暂时没事。我在这里陪你。”
“别这样。”指尖摩挲那失血干裂的唇,“这么多天不眠不休,铁打的人也撑不下去的。”
莫斐只是摇头,也不说什么,一脸惯有的任性倔强。
“斐,”微微红了面颊,因这些不是平日说得出口的话,“别让我太担心了,好么?”
莫斐愣了一下,果然,下一刻就笑了起来,还放肆的笑出了声。
苏锦言脸更红了,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
“喂!”男人欺身上来,用手把他的脸拨过来对着自己,“说一句就这么难为情么?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我。”
这人!
苏锦言又一次涨得脸通红。“谁从小就喜欢你?”连反驳的话也跟上一次一样拙劣。他拨开他的手,赌气似面向里躺倒。
“还不快出去,我要睡了。”
“喂,这可是我的卧房!”莫斐在身后笑得张扬跋扈,“你现在睡的也是我的床。”
苏锦言闻言就要起身下床。
“别别别!”莫斐求饶,“我错了,夫人,我错了!我的床就是夫人的床,你睡,你睡,要走也是我走。”
苏锦言被按着动弹不得,莫斐顺势把人再次搂进怀里。
苏锦言推他:“你还不走!”
莫斐连声:“走走走。”人却半步也不动,只是抱着怀里的人,笑眼温柔。
挣了几下毫无效果,苏锦言便也不再动了。安安静静的依偎在男人胸口,面上红云未散,阖了眼,唇角微翘。
月华透过窗棂铺到床前。
柔和的光晕中,室内一片静谧。两人相偎,时间仿似也在这一刻停驻。
许久。
“锦言。”莫斐轻声开口。
“嗯?”苏锦言微睁眼,抬眸对上他垂下的温柔目光。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你知道……”他笑了笑,“我们可都是男人。”
雪色面庞上未褪的红潮顿时又深了一层。苏锦言垂下眼,没有说话。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不肯放过他,笑着追问,“告诉我嘛,夫人?”
这一声唤叫得人心软。
夫人?
夫人。
他可不是他的正配夫人么。可为什么,这一声唤竟如此亲昵深情?
“很小的时候。”轻轻的,他开了口。
“多小?”莫斐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十二岁。”
“十二岁?”
“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许更早。十一?十岁?”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莫斐望着苏锦言低垂的脖颈,声音轻如薄羽:“可是你知道那是‘喜欢’?”
缓缓的,他点头。
他的脸埋在他的衣襟,分明看不见,却不知为何能感觉到那深深注视的眸光。
“我知道,那是‘喜欢’。虽然还那么小。后来,也一直知道,一直……‘喜欢’。”
“锦言……”被握住的双手在温暖的掌中紧了紧,又紧了紧,“我……”男人哽了声音。
苏锦言抬起头,微微一笑。
如果是愧疚的话,他不需要,更不忍心。
付出的一切的一切,是他的决定,他自己的事,一路走来,他心甘情愿。而他,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感激,到如今,更不需要内疚。
“斐,”他温柔的看着他,“去好好睡一觉吧,我真的没事了。”
“不。”莫斐仍是摇头。
“斐……”
“我不走。”斩钉截铁。
唉……
叹息一声。
曾几何时,也被他这么粘过,犟来犟去到最后,也只能是自己让步的结果。
“你真的不肯走的话,”往床内挪了挪身,空出一人宽的地方,“就躺上来一起睡吧。”
“啊?”一愣之后,莫斐笑出声来,轻佻的一跃上了床,表情更是夸张得做作,“怎么?夫人身子还未痊愈就这么着急想要为夫了?”
最恨他拿这种事开玩笑。苏锦言脸薄,顿时红了脸发怒:“再贫,就给我滚下去!”
“是是是!”莫斐一叠声的答应着,满脸都是乖巧识趣的模样儿,哪有还有半点冷峻王侯的影子?
一时手脚利索的迅速褪去外衣,一头扎紧美人的锦被。
“别乱动!”苏锦言一退三尺远,警告道,“吹灯,睡觉。”
莫斐忍着笑没吭声,“呼——”的将烛火吹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床很大。苏锦言几乎挪到了最里头。
“放心。”黑暗里,莫斐轻笑,声音听起来倒是老实规矩。他的人也老老实实的躺在床沿处,“为夫这点定力还是有的。至少在你病好之前,绝不会……”声音低下去,似乎近在耳畔,“欺负你。”
最后这三个字,说得挑逗露骨无比。
苏锦言耳根都是热的,翻转身去面墙而卧。
“睡吧,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浓浓夜色里,又听一声轻笑。